云桥镇这几日早集出摊的铺子多了很多。

姜家布坊紧邻马路，二层卧室的窗户正对楼下，七八点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姜韫宜扯过被子盖住脑袋，在床上挣扎了几分钟，最终哗一下坐起身。

她倾身看了眼猫窝，由衷羡慕发财的睡眠质量，雷打不动。

姜韫宜伸了个懒腰，换了衣服坐到电脑前。

她登入工作号，发现陆浠昨晚凭借凌晨两点半的熬夜记录把“路在脚下”的账号顶到了消息栏最上方。

[路在脚下]：老板，请问我有幸知道猫衣服的图是哪位大佬拍的吗

姜韫宜点开聊天框，正上方刚好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这是有什么事关人生哲学的问题让对方从深夜纠结到现在吗？

小姜总抽出眼镜戴上，动动手指，回了一个“我”过去。

[路在脚下]：我就说呢！如此绝美的光影变换和精巧构图，一定是老板您的手笔！

姜韫宜哼笑，直觉她刚才要说的不是这句。

猫窝里的发财梦里听见有人哼声，扒拉着被子翻了个身，也哼哼唧唧地打起了小呼噜。

姜韫宜注意到那边的动静，瞥了眼床头柜，不禁莞尔。

[jyy]：图片挑好了？

陆浠心说那才哪儿到哪儿啊。

虽说打眼看过去老板传过来的照片都长得一样，但拍照的人是老板，当模特的猫是老板的猫，五套衣服各挑五张图，这就像是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能挑出来的。

[路在脚下]：老板你稍等，我很快

半个小时后，陆浠把姜韫宜要的室外效果图传给她。

姜韫宜点开，边看边挑毛病。

这张花纹被蓝草截断了，不好。

那张仔细看，小猫的眼睛没有朝向镜头，也不好。

瞧了一圈，似乎大小都有点问题。

姜韫宜是个善于自我反思的人，她对着电脑拧眉沉思片刻，最终认清自己的业余爱好暂时够不上商业水平的残酷现实。

[jyy]：要不我们还是等等摄影师的档期？

陆浠如蒙大赦，当即表示全力支持。

天知道老板拍的图多难修，她发出去的几张图，都是昨晚熬夜选进备选图库，今早微调过构图和色调的精修版。

嗐，隔行如隔山，陆浠感叹道。

[路在脚下]：对了老板，这几套衣服有平铺图吗

[jyy]：摄影师说没有

[路在脚下]：好滴老板，那我跟梁哥协调一下，争取尽早联系到摄影

[路在脚下]：另外您昨晚发我的花版设计稿，我已经按照您的报价联系人找到了一个专业对口的画师，但对方经纪人拒绝接单

[jyy]：理由

[路在脚下]：据经纪人说，那位画师最近算是半退圈，我向他转达了您可以等些时候的意思，但对方回绝的态度很坚决

姜韫宜并不强人所难，也不大想在这方面耗费太多时间，只让陆浠继续留意人选。

她盯着屏幕，想起昨天给陆浠开的预算，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桌面，忽然对那位画师起了点兴趣。

[jyy]：你把对方资料发我，花版的事我自己来

[路在脚下]：[工笔花鸟贺旻章有关资料.pdf]

姜韫宜仔细看了几眼，确认是“贺旻章”三个字无误。

画工笔花鸟还叫这个名字，应该就是那位在科苏泥石流中舍己救人的贺先生吧，所以他这是摊上了什么黑心经纪人，管病休叫半退圈啊？

姜韫宜点开文档，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一寸证件照。

照片中的男人还很年轻，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那双蓝眼睛清澈纯粹，像蔚蓝海岸沐浴着朝阳泛起波光，远不及成名后的那般深邃。

文字内容的介绍比市立美术馆更详细些，她向下滑动鼠标，倏地被第一页最下方的一行小注攫去了目光。

[关于《限时狂想》系列作品的创作背景，有传言称，与贺先生童年时期的居住地相关，一说为通沙镇，一说为......]

“云桥镇。”姜韫宜喃喃。

她将电脑息屏，仰靠在椅背上，脑海中闪过几帧故地旧景。

但多年前的记忆如同衣摆处的褶皱，早在时间一轮一轮地徐行中被熨成平滑的布面。

-

姜韫宜转头看了眼猫窝，发财仍旧没醒。

这么睡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从昨晚到现在怎么也有十二个小时了，她记得发财刚来家里的时候，早睡早起，作息和隔壁富贵一样规律。

姜韫宜伏在猫窝上方，伸出手，还没碰到小猫，便对上一双蓝色的眼睛。

“喵~”怎么啦？

贺旻章迷迷瞪瞪地半睁开眼，视野里一只指节纤长的手，瓷白如玉，替他挡住了外面刺眼的阳光。

“可算是醒了。”姜韫宜趴在猫窝边，戳了戳发财，“再睡下去，就喊裴医生把你抓走。”

贺旻章不在状态，不知道哪里又关裴桢的事。

他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慢吞吞从小床上爬起来，抬脚跨出猫窝，然后晕乎乎地砸进姜韫宜怀里。

贺旻章双目微阖：“喵~”太困了，我再眯会儿。

姜韫宜却以为发财撒娇，她轻轻拍了拍小猫的背脊，挑出之前做的短褂套在猫身上。

裤子还是那条团花纹灯笼裤。

这两天残雪化尽，南乡气温回暖，云桥镇日照充足，绒领就不必再系了。

发财懒得动弹，姜韫宜把这一切归结为昨天累着猫了，于是毫无原则地抱起猫走进小厨房，做好米糊后拿着汤匙喂它吃。

贺旻章抿了两口，离家出走的大脑才重新上线。

他内心挣扎两下，最后躺平，幸福地接受饲养员的照料。

贺发财承诺，愿意替姜韫宜画一万张花版，以报答对方对他的养育之恩。

呔，听起来好怪。

暹罗猫摇头晃脑，恢复了几分活力。

饭后，姜韫宜照例去工作间画花版，至于刮浆染布，都留给下午。

不出意外，这样的生活还将持续一周。

一周后，云桥镇迎来跨年活动，为一月即将到来的旅游季预热，姜家布坊也因此要在年底前把计划内的货品拿出来。

贺旻章窝在一旁陪读，陪着陪着，又趴在桌角的垫子上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到了饭点。

我难道是什么定时饭桶吗？

贺旻章呲溜完碗里的番茄汤，蹭着手帕擦干净脸，末了下意识地舔了一下爪子，旋即顿住，嫌弃地把沾了口水的爪子按在手帕上。

怪事，他最近好像进化出了舔爪的功能，长此以往，他不会真的变成一只爱舔毛的猫吧。

贺发财用力蹭了蹭爪子，手帕在猫爪和桌面间被拉扯变形。

姜韫宜收拾好碗筷，惊讶地从他手下把那一小块布片解救出来。

“怎么个意思啊发财？”她学着小猫的动作歪头看过来。

暹罗猫悻悻收爪，仰面冲她眨了眨眼睛：“喵。”没事捏。

姜韫宜被萌混过关，挂好手帕，带走小猫：“行了，午睡去吧崽。”

于是，姜家布坊新晋员工贺发财昂首挺胸地爬进蘑菇屋，开始了他自由欢乐的带薪休假。

-

暹罗猫的午觉没有持续很久。

贺旻章醒来时，姜韫宜正在后院的小屋里制备染缸。

长桌上铺展着一块布料，工具台上没瞧见装防染浆的铜盆，估计还得等些时候才能开工。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绕过去巡视一周，见她专心工作，便兀自回到堂屋，检查起工作间的花版。

很好，桌面上仍旧摆着昨天那张剑兰叠字的版子。

贺旻章驾轻就熟，帮姜韫宜调整细节，他在几处不显眼但略带引导性的位置点上几笔，暗示她花瓣枝叶接下来的走向。

完成修改后，贺旻章将纸笔归位，趴在花版前仔细审视过自己经手的部分。

暹罗猫尾巴搭在身后晃来晃去，临收工前，余光瞥见爪子上黑了一块，贺旻章本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猫性大发，舔了上去。

是铅笔灰。

他皱着眉头，拿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这奇怪的毛病似乎是从他开始改花版莫名形成的。

起初，猫爪控制不住笔的走向，偶尔会沾到铅笔灰。

由于贺旻章暂时没有神通广大到爬洗手池，拧开水龙头洗手，因此为了不被发现，总得找个法子把铅笔灰蹭干净。

所以前两次也是舔掉的嘛？

他有些不确定。

最近睡得太多，好像记性也变得很差。

贺旻章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艰难地回到蘑菇屋，继续摊猫饼。

姜韫宜在院子里呆了一下午。

直到夜色降临，她才收拾了今天晾干的布样，带回堂屋熨平收好。

忙了一天都没怎么顾得上小猫，姜韫宜看了眼发财，发现对方正抱着一个足有它身体一半大的绒球发呆。

暹罗猫脖颈前倾，下巴垫在毛球上，眼神虚无地落在对面墙壁上，盯着挂钟下方的某个点。

如果不是它睁着眼睛，姜韫宜几乎要以为猫又睡着了。

她略放下心来，打算把工作间收拾好，晚饭后匀出时间和发财培养感情。

今早拿出的剑兰花版静静躺在桌面上，姜韫宜垂眼，盯着小字间的空隙，眸光微错。

右边这串花，是三三两两左右分隔的走势吗？

因为是第一次独立设计，姜韫宜格外上心，每次停笔后，都会拍下进度图，用以对比修改。

她调出上午收工时的照片，两指捏合放大，几番对照，发现除了这串花，中间的小字里，另外多出两片叶子。

如果不仔细看，是极难注意到的。

但也正因为位置巧妙，倘若未曾察觉异常，而是继续顺着笔势画下去，便能得到比她想象中的设计稿更精确的版子。

姜韫宜神情呆滞，愣愣地攥着手机，背后噌地起了一层冷汗。

尤其当她发现工作间处在大堂监控盲区时，莫名的不安简直到达顶峰。

姜韫宜面上罕见地浮出几分紧张，她哐啷一下关上电子防盗门，抄起之前打捞小猫的晾布杆，抱着醉生梦死的发财上了楼。

没听说过田螺姑娘还管布坊的花版呐。

当晚，姜韫宜心情忐忑地检查过二楼的每一个角落，确定锁好卧室房门后，在床上睁着眼睛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贺旻章迷糊间感受到几分怪异，强行打起精神挂在猫窝边，陪姜韫宜熬夜。

翌日中午，姜韫宜顶着俩黑黢黢的熊猫眼醒来，她摸摸空瘪的肚子，伸手敲了敲猫窝，喊发财起床吃饭。

却没想到，暹罗猫仿佛隔绝了声音，迟迟没有反应。

“发财？”姜韫宜抱起猫，晃了晃它的小身板。

小猫心跳平稳，呼吸绵长，但宛如睡死了一般。

巨大的恐慌之下，姜韫宜顾不得梳洗，她抱起猫，行色匆匆地朝街后的宠物医院狂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发财为什么困，我不知道，但我尊嘟春困了！想一天在床上躺二十五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