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主任接到周月电话的时候,还在下班车水马龙的路上。
听着对面不依不饶的控诉和要挟,他疲于应付但又不得不回应,这毕竟临到元旦晚会开幕,他从哪再找个能抽出时间精力带领这群师生进行合唱的老师。坦白了说,也就周月闲。
石方泽这老东西,过了二十多年还是这么爱来事儿!非要在放假前弄个什么师生大合唱,简直让人身心俱疲。
学校礼堂这边——
庄弄支着膝盖坐在鼓旁边,一边转着笔,一边意味不明的看着周月对着电话那头激烈讨伐的背影。
没了她的带领,余下的四十几名师生自觉分拨站开,有的在小声唱歌词,有的聚在一起说小话聊八卦,还时不时的向庄弄这边投来一些目光。
高晓拿着抹布在他眼前晃了晃,庄弄看过来。
“怎么说,出不了事儿吧?”
“我怎么知道。”庄弄接过抹布,随意的在金属架上擦两下说:“本来就是她为难人在先,学校还能不能有点公理了。”
“公理。”高晓向上推了推眼镜,点头说:“这俩字从你嘴里说出来跟放屁区别也不大了。”
庄弄笑了笑勒他脖子:“找揍啊你。”
高晓去扒他手臂,两人正旁若无人地进行小幅打斗的时候,鼓面被人轻轻敲了敲。
庄弄停下动作,高晓手臂还拦在庄弄腰前,两人同时转头看过来。
高晓率先反应过来,“陈老师好。”
陈满年微微颔首,目光轻扫过那条手臂,眸色晦暗不明。
高晓眼珠转动两下,笑了笑移开手说:“我去洗洗抹布。”
庄弄坐直身体,有些惊喜,“你怎么在这?”
他眼角还残留着刚才和别人缠斗的嫣红笑意,陈满年移开眼睛,伸出手勾了勾,“我的词纸在你这。”
庄弄愣住,没反应过来:“什么词纸?我没拿啊。”
陈满年垂眸瞥过他口袋里露出的一角皱巴巴的白纸,淡声说:“你刚才捡到的那张纸。”
那完全是庄弄尴尬之下无意识的举动,他没有半点印象,只好站直摸了摸口袋给他证明,“真没拿你的……”
他话没说完,陈满年已经懒得废话,直接俯身靠近他,伸手去拿。
只是眨眼间的的功夫,庄弄下意识屏息凝神,看着陈满年垂下来的纤长睫毛和高挺的眉骨。
平时怎么没发现这人睫毛这么长呢,漆黑浓密的如一柄鸦羽扇……抬起眼时却又恢复如初,细细勾勒在眼皮上,看着如往常一样难以接近。
陈满年用手勾出那张白纸,正完成任务打算离开,然而手指翻开,却发现里面的内容不是他要的。
看见陈满年表情有所变化,庄弄便很快反应过来了。
他伸手就抽走了那张纸,动作很快,陈满年也只来得及看见上方醒目的两个字,像是标题。
红星球——
两个字笔锋干净,‘球’的最后一笔向下带出一个浅浅的锋,不羁中又带着一分浑然天成的骄矜。
陈满年眉间微动,低声说:“抱歉,我拿错了。”
“没事。”庄弄嘴上虽然这么说,表情却看上去有几分不自在和心虚。
他忍了忍,还是没憋住,“那个,你都看见什么了?”
陈满年如实说:“红星球。”
庄弄眨眼,说:“就三个字?没了?”
陈满年对上他略亮的双眸,里面有隐隐的期待,想了想开口说:“是歌词吧。”
这下庄弄表情一僵,垂下眸子看向别处,没料想他居然猜着了。
陈满年难得主动问他:“你自己写的词?”
“嗯。”庄弄摸了摸鼻子抬眼看他,有些不满地说:“你不说就看见仨字吗?”
“是就看清三个字。”
标题下面大篇幅的乐符点和填词,还有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他又不是瞎。
庄弄语气有些跃跃欲试:“你要看吗?”
陈满年瞥他:“能看吗?”
庄弄摇头,笑着说:“不能。”
陈满年嗤一声,转开目光,明显被他无聊的行为无语到了。
庄弄把纸折了三折塞回口袋说:“还没改好呢,都是段落式的。”
他说完看着陈满年棱角分明的侧脸,犹豫着慢慢开口说:“等我改完了唱给你听。”
陈满年目光微顿,转过头来看他。
少年的双颊有些发红,目光躲闪的落在他的领口,似乎在找补地说:“不过还得一段时间呢,做事要精益求精不是,陈老师应该理解。”
他估计慌得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陈满年适时开口结束他的思绪。
陈满年再次伸出手,手指微微弯曲:“我的歌词纸,给我。”
“啧,你怎么还不信。”庄弄说着就去摸自己裤子口袋,嘴里还说着:“我都不在……”
他说着说着,嘴里的话忽然戛然而止,手在口袋里摸到另一张略硬的纸。
庄弄抬头,抿唇有些心虚的看向陈满年。
陈满年眉梢都没动一下,只是又勾了勾手指。
庄弄于是缓缓从兜里掏出一张微皱但能看出是全新的A4纸,放在陈满年手心。
“你什么时候放我这的?”他显然忘了个干净。
陈满年垂眸翻开,这次是歌词没错,他轻嘲道:“就在你摔进来四仰八叉的时候。”
“……”
真是有够丢人的。
他缓缓也就揭过这茬了,于是凑近陈满年身边看了看:“你怎么也参加合唱了?”
“……”
这话说的,他怎么就不能参加合唱了。
陈满年瞥他一眼,“高二年级组都要参加。”
“也对,”庄弄唇角微挑看着他说:“你这种根正苗红的好学生怎么会漏掉这种机会。”
陈满年闻言看他一眼,没说话。
庄弄弯曲着腿轻靠在鼓架上,看着垂眸记词的陈满年,他侧脸冷峻锋利,鸦睫静垂,认真做事情不说话时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看起来有够他妈的不近人情。
庄弄看着看着。
却觉得他这副认真的样子莫名有种很带劲儿的性感……
这没什么,庄弄在心里很自然的说服自己,他本来就是弯的,陈满年又帅的惨绝人寰不留情面,让人疯狂心动也很正常。
给别人看了也一样啊,李放第一次见陈满年还说附中招了个极品男模……
庄弄这么想着,不由得手摸向了裤兜里的手机……要不要拍一张?
他全忙着在给自己找补,却忽略了这种称得上是幼稚的行为,在以往应该是他最嗤之以鼻的。
曾经沈荫也为了气自己给他看了别的男人的照片,沈荫那时得意洋洋地举着手机在他脸前晃,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娇作:“看看,庄弄,这不比你帅?有的是人追我,知道吗?”
当时庄弄只是哼笑一声,把手里的卡牌扔出去后随意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那你赶紧答应人家,春宵苦短的别跟我搁这耗。”
那人其实是沈荫表哥,见没得逞,沈荫也不恼。
他双臂猛地环上庄弄的肩膀,淡青色的发尾在庄弄脖颈上蹭个不停:“偏不,我就要耗你,把你耗成个糟老头子!庄弄你就受着吧哈哈哈。”
当时……沈荫好像就是这么做的。
庄弄止不住地偷瞄一眼陈满年肩膀,黑色的毛呢大衣平整的熨帖在他宽厚的肩膀上,被他的骨骼撑的没有一丝褶皱,看起来十分具有力量感和安全感。
他开始设想如果是自己猛地扒上陈满年的肩膀——
自己估计会被陈满年一膀子抡出去半米远。
“……”
庄弄被自己的设想吓了一个激灵,再次打量起陈满年的目光里,不由得带上了一分敬畏。
陈满年察觉目光转过头来,对上庄弄复杂的眼神,下意识皱眉。
他眸光微寒,说:“你看什么呢?”
“看你……”好看呗。
庄弄后半句轻佻的话语被陈满年凛冽带着警戒的目光截住,他嘟囔两句,暗斥自己什么时候这样没出息了。
庄弄转开头说:“高晓去洗个抹布的功夫怎么这么久?”
陈满年目光跟着他往外探一秒,淡声问: “你要参加元旦汇演?”
庄弄一愣,低声“嗯”了一声。
“高晓以前跟我组过乐队,挺有默契的。”
陈满年略略回想了一下,印象里他口中的高晓才是个不折不扣的三好学生,总是架着一副半框眼镜,斯斯文文的作沉稳思考状,还是学生会副主席。
看上去不像参加演出的,倒像负责后台后勤工作的。
“他是什么位置?”
庄弄说:“贝斯手。”
陈满年闻言点头,没再多问。
庄弄却低头踌躇着,半晌才抬起头,犹豫地开口:“你那天的话,我想了一些事。”
陈满年脸庞微侧,“什么?”
庄弄却没看他,转头看向舞台下面三五叙闲话的人们,慢慢开了口。
“我以前参加这类事儿的态度很消极。受我爸的影响吧,他看不惯我玩音乐,就老想着法子阻碍我,总觉得这些事我不做就和我不相关。
“我尽量不去忤逆他的想法,其实是有负气的成分的。”庄弄垂头摸摸鼻子,忽然看了一眼陈满年说:“你在听吗?”
“……”陈满年无奈道:“嗯。”
“噢,那我就继续了……我喜欢的事儿他不让我干,那我就干脆什么都不做了。我老觉得这是一种反抗他的方式,但其实,我是在反抗我自己,对吧?”
反抗我自己。
他说这句话时,陈满年微不可察的怔愣一瞬。
“很多事我明明能做得很好,也愿意去抓住很多机会,无关音乐的,有关音乐的都一样。但时间久了,这种负面暗示不断内耗我,这种人为的反抗行为就被潜意识所代替了。很多事情我甚至不愿意去尝试,更别提能做到哪种程度上。”
“但是你很不一样吧?”
陈满年抬眸看向他,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把话头转向自己。
庄弄鼓起勇气对上陈满年漆黑锋利的眼睛,缓缓开口说:“我去南大的官网查了很多关于你的信息,在校三年你几乎是无间断地在参加各种专业竞赛、志愿活动、运动会……甚至还有流浪动物保护组织?”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觉得自己这语气简直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平生事迹,又为自己通过蛛丝马迹窥查人家信息的行为感到有些羞耻。
但看着陈满年垂眸安静倾听的样子,庄弄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想了想开口说:“陈老师,你真的很厉害。”
在校期间无间断的保持高频精力状态,在庄弄的眼里,或者说所有人都有目共睹,陈满年已经竭尽所有在去抓住机遇努力生活。
庄弄说完就转开眼睛了,从而没有发现,他说完这句话后陈满年瞳孔猛地微缩,眼里闪过一丝动容。
陈满年黑沉的眸光落在少年微微发红的耳朵上。
倏尔,不知怎么想的,陈满年做了一个让自己都有些惊讶的举动。
他抬手,微不可察地轻触了一下庄弄发红的耳廓。
冰凉的指尖碰上庄弄温热的肌肤,几乎是轻而易举地让对方颤了一下转过头来。陈满年收回手,对上庄弄清澈明亮,有些羞窘却无处可遁的双眸。
那双眼睛像是含了一抹冬日暖阳,照进陈满年常年深不见底的冰窟深渊。
庄弄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陈满年看着他的目光幽深,触到他肌肤的手垂在身旁微微握紧,淡声说:“你做得很好。”
“不要把反抗他人的行为,变成反抗自己。”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陈满年当年伫立良久都没有破开的死局,如今被庄弄三言两语就理通了。不一样的是当时陈满年孤立无援,无人指引,只能凭着一身倔劲咬着牙边抗边走,但庄弄,却有人引着他走出迷局。
能看到与他境况相似的人,跳出了迷惘痛苦,绝望崩溃,反而风轻云淡的在这谈论结果。
陈满年没有他十分之一的幸运,但至少宽慰些许。
作者有话要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出自《世说新语》。
希望大家都能在和自己打交道的路上找到自己并且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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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就是防守一方逐渐瓦解的过程呀~
一脸姨母笑,静静围观两个纯爱批谈恋爱的作者妈捧着养生茶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