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会有几个五年？曾经有人这么问过陈思。
五岁的陈思会这么回答:好多好多个。他手里拿着玩具，眼神就随之飘来飘去。
又一次的问题，他仍旧没有在意，只是拿着一架塑料飞机，嘟囔着回答道:一百个……不对，一千个。
发问者笑了，陈思抬头瞧了瞧他的笑容，也弯起了眼睛，笑得正是灿烂。
为什么笑？
他没有回答，低下头玩着手里的飞机，等了很长时间，才有轻声一句:因为……因为，不告诉你。
十岁的陈思听见了这个问题，他毫不犹豫地说:二十个。
为什么？
他骄傲地回答:因为，我知道人能活到一百岁。
发问者点了点头，但这不是最满意的答案。
十五岁的陈思瞥了一眼，却不会回答这个问题，背着沉重的书包往前走，良久后才回头，说了一句:我还有作业。
毕业前的一年，陈思在寂静的夜晚时坐在书桌前，桌角的白炽灯照射着布满折痕的纸张，微微泛黄的书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字迹。
他将头靠在书桌上，脸被笔杆硌得生疼，却也不想挪开，他困得直发懵，撑不起身子，只好闭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之间，他许愿道，不管如何，让我缓缓吧。
二十岁的陈思不知有没有遗忘那个愿望，但他听见了熟悉的问题——人有几个五年？
他正端着一杯果茶，听见后愣了一下，思索中不紧不慢地答道:很多也很少，若是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将不再是短短的几个五年，那会是延续相承的永恒。
发问者又一次笑了。陈思瞧了瞧他的笑容，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嘴角，略带狼狈的红晕浮在脸上。
陈思忽然问道:送给你一份小礼物吧。
什么？
他拿出铁质小盒，一半雕花细刻，红褐色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
他笑了，他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
他看着发问者有些发直的眼神，覆住了镂空花纹，像十五岁那年一样，走得欢寻，只不过这次，肩上轻了许多。
人有几个五年？
这一次，问题没有问出口，就已经收到了答案。
“陈先生……”
“我明白了，大概还有多久？”
“几个月，情况好的话几年吧。”
……只不过得到答案的人是陈思自己。
需要手术和化疗，以及特效药。
多少钱？不，应该说，那是多少个日夜的辛苦与透支生命坐在电脑前的时刻？
粉红色纸钞一张又一张，白色的纸条封扣住一沓又一沓，这让陈思想起了多年前的时候，他还是个学生的时候，看着一沓试卷运来运去，一张张落在地上，肆意凌虐，举无轻重。
他又想起了亲人下葬的那天，他跟在灵车后面，紧紧地追着，尾灯一闪一闪，他跟得费力，费力得想哭。等到埋葬下去，天才刚刚破了晓。土堆旁插着一根根燃烧的香，白色的烟弥漫眼前，这让他有些恍若隔世，只记得还未燃尽的纸钱残破的痕迹上似乎渗透着点点碳黑。
似乎现在该轮到他了，他躺在睁眼就只能看见白得刺眼的天花板的病床上，像十五岁那年，诚恳得许了个愿:我想要……不再遗憾。
夜半里也常常睡不着觉，咳得撕心裂肺，死神时常站在他的床头，像个行刑的刽子手，一刀一刀剐着身上的肉，很痛，很痛，痛到无法呼吸，痛到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
他不想呆在这里了，自己的病宛如一个无底洞，花光了积蓄，剃光了头发，自己却一天又一天的虚弱无力。
他在这里躺着，就像一个悬在山崖边的人，朝上望去，荒无人烟；朝下探去，不见尽头。
他总是能在病房里闻到一种甜腻到反胃的香气，是隔壁床的病人散发的死亡气息，凌晨时刻，凄惨的哀嚎夹杂着虚弱□□，沉重的喘息成为了他一生的梦魇。他永远忘不掉某一天早上，那个病人亮得诡异的眼睛，焕发的精神，都在诉说着最后的绝决。
“那个5号床的病人，无儿无女的，唉。”
“那上次我看见好几个年轻人来探望？”
“都是被帮过的大学生……”
陈思静静地站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午餐时间，可他却一口饭都咽不下去。只好听着来来往往人们的闲谈。
“那个二十来岁的俊闺女，吐血好严重喽。”
“什么？就是那个宠物救助站的小王？”
“没错。哎呦，那可真是惨呐，一盆一盆的血接着往出端。年纪轻轻，头发都掉光了，家人都着急，没办法，晚上睡不着还得靠着两个枕头，根本躺不下去啊。”
瞳孔有些涣散，肺部一阵猛烈的抽搐，一片淤血喷出口腔，伴随着身体突然的发热，陈思瘫倒在地，头上就像烙了一圈紧箍。
……
陈思还是决定出院，他可怜的钱包中只剩下几张勉强应付房租的纸钞。
他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有些破旧的家中，一头栽在了床上，陷在柔软的枕头里。
他忽然想到了，语文课上在讲《边城》。
她说，边城里似乎没有可以恨的地方。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可最后，遗憾尽留，爱不能圆满，剩下的都是漫长的煎熬。
这个世界是扭曲的。
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总是给你无数的希望，又恶意地带来无尽的绝望。善与恶交替，但因果倒置。
陈思那时候不大明白，直到一年又一年。他发现，一辈子吃苦的老人孤苦伶仃，日日夜夜行善的好人重病缠身。
活下去，幸福与否，好像都在看运气，大家都是赌徒，生命的赌徒。
我们的命运都应该是这样么？这样绝望，这样悔恨，沉溺在痛苦里，不知昼夜。
他躺在床上，无法入睡的折磨带给他无尽的彷徨，他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的愿望，实现了，在病痛之中缓了缓，不需要再操劳，但他依旧难受得想哭。
也许世界又会给他一些希望，将他推下死亡的山崖，山崖的尽头是另一个故事……
“人有几个五年。”
“不知道，但我有无数个，这意味着，只要我活着，就会尽力让大家不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