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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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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挂花窗影纱,照不亮满室寂寂。

浓厚药气扑面而来,除此之外,几乎难辨生人气息。

暗烛昏昏,谢逢野隐约能见层帘之后静卧一人,安静如泥塑。

门外似是起了争执,梁辰正全力拦着,可吵嘴几句模模糊糊落到谢逢野耳中听不真切,他只觉得自己体内忽地潮涌浪滚,将肝肠都拍打遍,狂嚣不住地震着脑子里那根弦,静不下来。

他步子迈得极小,生怕将人吵醒了就会如往日一般。

只是梦一场。

可再短的步子也是前进,抚上幕帘,谢逢野破天荒地礼貌起来,先讲了句“是我啊“算是打过招呼,敲门一样。

而后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他都没能再往前半点。

张口时只觉得喉咙低沉又酸涩,嘴里泛着不知名的苦。

谢逢野认得塌上这位霜发之人。

沉静暗夜里,他喊:“姐姐。”

唤得尊敬又压抑。

不论是情劫里那个山蛮子还是如今的冥王,能让他如此乖顺地叫出这两个字来,天下地下,也只有面前这个人了。

连从小一同长大相识了数万年的青岁都不行。

当年龙族蒙难之时,谢逢野还是一颗蛋。

能化形之后又莫名其妙地跟着青岁去了不世天,有亲哥知书达理在前,谢逢野倒也没走什么歪门邪路,只是剑走偏锋地从小就是一个突放异彩的交际废物。

凡事都喜欢用拌嘴来打招呼,久而久之便没有同龄的小仙童愿意跟他玩。

青岁又忙着去学各界规矩,姻缘际会下谢逢野认识了昆仑君。

相隔数万岁的狼和狈相逢,简直当代忘年交之典范。

昆仑君本就是个不讲规矩的,跟他厮混多年的谢逢野更是青出于蓝。

那段少年人的叛逆时光里,有资格同他说话的,只有打得过他、或者被打得半死不活的。

直到青岁身任三界至尊时才有空回头照顾一二,却惊觉弟弟已不负众望地养成了最恶劣的性格。

两兄弟又明算暗讽了许多年,最后谢逢野历情劫下界,回首过去才发现:竟是一声哥都没当面唤过。

山蛮子既是谢逢野的化身,自然要沾染几分本性。

莫说亲情,便连友情都是一知半解。

对于山上众兄弟,说起来更多的也只是义气。毕竟当年吃不饱饭凑到一处,总有饿着肚子的情谊。

但这份淡水之交也就只能浅薄到这个份上了。

他们认山蛮子做大哥,全凭先来后到的道理,既是他先给了山头大家一起发业,那么推他做老大自是没问题。

可眼瞅着大哥绑了个压寨夫人回来,是个男子也不提了,至少人家长得好。谁知到头来山蛮子卑微至极地忙前忙后没得半点回应不说,最后还委屈至极地将人送回去。

这本来是很掉面子的事,但大伙毕竟认识年月长,偶有情伤不算什么。

问题就出在……他们是土匪啊,土匪不做打家劫舍的事,不行那堵路抢车之举,天天背着弓箭往山里钻,山头几十号人,全靠打猎为生。

遇见个山下有什么旱灾水难的,老大还要亲自拿私房钱裹了脸去捐。

一次两次的,终于引燃了火线。

既要如此行善积德,那还做什么土匪,成立什么山寨!

倒不如去出家了清净!

山蛮子很为难呐,他正色拒绝了这个提议:“我可是成过亲的人,算是有家室,如何能抛下内子投身空门。”

美人就算离开了山寨,但山蛮子每日习字背书十分自觉,如今说起话来也能带着那么几分墨水味。

“还家室,还内子!人都留不住!”

于是,破山头终究还是易了主,山蛮子对兄弟们不薄,大家也给他全了最后的体面,给他足够的时间收拾。

不论衣物还是干货吃食,乃至财物,只要他要拿的通通都可以带走。

没承想他最后思索再三,只带走了几块铜币以作周转,包裹剩下的地方,全塞满了美人临走时亲手抄写的各类书册。

众人望着他下山的背影,心中皆是五味杂陈。

这可不就是误终身了么?

而且,那人自下山后杳无音讯至今已有半年多,瞧山蛮子这架势,多半还要去寻。

想之前说起过,那少爷就算不是富贵人家,也是正经门户出身,家中必有父兄在的,看他白豆腐一般细嫩,只怕从小都是呵护备至的存在。

山蛮子此去贸然上门,多半是找死。

彼时正逢凛冬,大雪封路难行,大家伙呆在山头已有数月不曾离开,对于山下变故全然不知。

说是国起内乱,叛军刚好绕着道从城墙角落攀上来,以一城百姓做威胁,想要逼前方关卡放行。

城中已封门整月,百姓自然不得外出,米粮油布都进不去,百安城萧条一派。

守城的官兵乍见来人要入城还惊了会,要知道现在大家恨不得绕开这处,没见过这么上赶着往困顿之城里钻的。

而且,双方谈判,城中百姓皆为肉票。

要是上头没谈拢,一怒之下屠城也是有的。

就这般境地,没见过如此上赶着送死来的。

山蛮子看几个官兵颇为不耐烦跟他询问甚多,最后更是听着“屠城”二字,这还了得!

他登时急了。

二话不说开始扒帽子脱衣服。

一顿眼花缭乱地迷惑行为给守城官兵看傻了。

他先把自己扒个精光,真诚道:“官爷,你们看,我身上没有武器。”

官兵:“……看,看到了。”

他接着又打开自己的包裹,把银钱拿出来妥帖地交到那两个士兵手里,还力求分配均匀:“规矩我明白的,是得打点打点,但我只剩这么多钱了。”

最后又在二人愣怔的目光中,细致地一本本翻那些书册来证明自己真是一个普通百姓。

只是收起来时体贴仔细,宝贝得不行。

“但这些不能给你们,这些是我媳妇亲自给我写的。”

官兵略为震惊:“夫人还喜欢书墨之道?”

即便不是在夸自己,山蛮子还是很自然地害羞了,连连说是。

官兵瞧不下去,再三说明放他进城寻人可以,要想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又看这实在是个憨厚之人,交代说:“切记寻得了你夫人,便安心拢在家里,无事不要出门,外面有响动也不要出来,且……且安心呆着吧!”

既能进城,山蛮子哪有不应的道理,立时点头如捣蒜,欢欢喜喜地穿好衣服从城门缝里钻了进去。

官兵只管慨叹这是个傻子,全然没料到自己放了个能扭转僵局的怪物进去。

但那都是后话了,且说山蛮子进城之后见人事荒凉,更有人家结队沿街乞讨,见他一个外人还带着包裹,难免露出贪婪神色。

好在山蛮子肤色一看就不是读书人,再加上冬日里穿着厚实,瞧着人都要彪壮几分,是以无人敢来抢。

但在这座城要寻一个不知名字不知住处的人,对山蛮子来说无疑于大海捞针,不,是捞沙。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居无定所,最后流落荒庙,这处虽然偏僻无人,一墙之隔就是坟岗。

好在……坟岗旁边那处半荒半废的田里,土豆长势还不错!

横竖饿不着,山蛮子就白天出去走街串巷地找,日落回来。

那天风雪实在大得难行,若是全数打湿衣衫回来烘烤也很麻烦,所以山蛮子回来得早了些,却不想隔墙听见有人在挖东西。

那人似乎也挖得很吃力,铁锹使得断断续续。

山蛮子正想着先把结冰的外衫脱了就去帮把手,又听吭哧吭哧几声杂乱脚步。

似是来了四五个人。

“怪道你家天天能开灶烧火,原是有地方能寻吃的!我说柴少爷,都是街坊邻居的,也不知道分点?”

这声音听着讥诮万分,集流氓之大成。

旁边还有搭腔的,风雪忽急听不清楚。

山蛮子往墙角处靠了些,才听见:“好了兄弟们,咱们也断了这么许多天的荤,如今吃的有了,俞少爷向来生得不俗,便是在这处有什么事,也没人怪到咱们头上。”

“哦?是啊,正好天冷不得暖和暖和?”

谢逢野听得犯馋——开荤,那就是有肉,吃了就能暖和!

他们有肉!

只是话语忽地歇了,几人的脚步却越来越近。

“混账!”

“哎呀我说柴少爷。”还是最先说话那人,“如今都在闹饥荒,你还做这幅清高模样呢,谁不知道你被山匪劫了去?”

“就是,那些蛮子才不管你是男是女,只怕身子早破了。”

“哈哈哈哈,不止,想是个中滋味如何,柴少爷都十分清楚了!”

“……闭嘴!”

风雪遮天而下,浑白白扰得天地一色。

此声破风穿雪而来。

若说刚才那声“混账”只是略有耳熟,那么这喊“闭嘴”山蛮子可太熟悉了!

——他就没少被这句招呼过!

骂的是山蛮子的命啊!

这声音不是媳妇又是谁!

那边几人才拢了挖出来尚未来得及收好的土头,另有两个渐渐往前逼过来,准备把人赶进破庙中。

他们人多,柴江意碍于堆雪拦步,又因饥寒交迫正是手脚无力,当下不知若要正面对付,能有几分胜算。

只能咬着牙握稳铁锹慢慢往后。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破庙中忽地急急两声粗喘,接着纵出一黑影,身带旋风似地压靠过来,途径之处还顺便撞翻了两个地痞。

牛一样。

对方来势汹汹无可阻挡,柴江意只恨自己掉以轻心,想要用尽全力挡下,臂膀处已被压制住,正心叫不好,却猝不及防……被人紧紧抱住。

他身上还带着残冰,冰凉凉地戳到柴江意脸上,但呼吸却熨得耳侧滚烫。

“我找到你啦!”

“我就知道你还在!”

柴江意如何都想不到,那个在盛夏里亲自送他下山的人;那个笨拙递出荷花酥的人;那个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人。

会在这么一个风雪天,破窗撞门,从天而降。

只为了抱他一下……和转头要肉。

好不容易山蛮子理解了那些流氓是在说什么脏东西,便不多废话了。

这架打得混乱,还有风雪扰眼,落在柴江意眼中,总是不太真切。

直到几人落荒而逃,他才动了动指尖,朝那个气喘吁吁的背影喊:“山蛮子。”

山蛮子却久久不回头。

他是蠢,他也笨,但他知道名声是很重要的。

他在此时此刻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原来……城中人都是这么说他媳妇的吗。

明明,他们连手都没牵过。

“山蛮子。”

柴江意又喊了一遍。

“我不是!”山蛮子胡乱道,“你认错人了!”

柴江意掸去些头上落雪,说:“你面巾掉了。”

“你……我不是!”山蛮子胡乱捂着脸就要跑,一抬手就从肩膀处甩出一道血痕落进血里。

刚才那起流氓用了刀。

柴江意隔着几步,瞧那一道赤红,只觉得心中莫名被刺了一阵。

他朝准备落荒而逃的人说:“你要是走,我们就真的不必再见了。”

山蛮子利落转身:“那我不走。”

柴江意被气笑了:“你不是不承认嘛。”

山蛮子垂着脑袋不说话。

风雪愈大,要走回去是太能实现的事了。

柴江意只好先进庙中,搜捡了些干柴木板生火,谢逢野就远远站在门口,面朝里面,背顶风雪。

把自己如何进城,如何到这处落脚都说了一遍。

“没饿着就好。”柴江意仔细着生火,“我也是想了想这处或许会有吃的,才过来,没想到……”

他抬眼看了山蛮子一眼,不再说话。

“那,今晚你什么时候走。”山蛮子问的时候胸口有些闷。

“走什么?那么大的雪我怎么走?”碳火那些橘红光芒映在柴江意脸上,照得他双眸似有星辰跃动,是山蛮子挪不开眼的模样。

“我出门时同姐姐说过,若是风雪太大,我就找地方待一宿。”

“你……你明知城里是什么情况,为何还要来。”

柴江意说完,就知自己问了句废话。

果然,山蛮子脑袋越发低下去:“我想来找你。”

“头抬起来。”柴江意道,他凝着山蛮子的眼,“来找我做什么?”

“就是找你。”山蛮子眨了眨眼。

再这么问下去,可真又是无休无止了,柴江意收拾好了火堆,挑拣几个土豆埋进最下的碳堆,然后开始解自己衣带,脱了最外的袍子还不停,又要接着去解里衫衣襟。

“你过来。”

山蛮子往后退了一步:“我不能过去。”

柴江意倏地抬眼,却瞧了好一幅扭捏。

“为什么不能?”

山蛮子脸颊发烫:“若要……若要行那事,总得你先带我见过你家长辈,姐姐也要见的。”

柴江意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害羞什么,一时略有气结:“你见我姐姐,她若知道是你,只怕要把你砍了不可。”

“哦。”山蛮子说,“那你不要脱衣服,而且我最近学了道理的,我们不好深更半夜共处一室,对你名声不好。”

他就这么垂着脑袋,身上的粗毛领子已不知是结了第几层冰,如此低眉压睫,只管把下巴杵到领口。

宽厚的肩膀担满了委屈,连伤口都顾不上,只管凝神听着。

像一只害怕被抛弃在风雪里的大狗,连摇晃结冰的尾巴都只敢小心翼翼的,生怕听着一句不要他。

柴江意不知怎的,眼底热了一回,轻声道:“过来,我是拿药丸给你吃,你受伤了。”

“那你会带我回去见你姐姐吗?”

“……”

“不行吗?”山蛮子忽地急中生智,“门……城门的守卫说不许我出去,山寨赶我走,我没地方去。”

……更像个无家可归的狗子了。

“好。”柴江意默了半晌,无奈道,“你先过来。”

“那你也要拦着姐姐让她别打我。”

柴江意微笑道:“……你不过来就走。”

“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月·成意·爱护狗狗协会·上仙·老

谢逢野:???

(每次回忆杀的时候我都有种把冥王黑历史大大方方展露的快乐感觉,发出反派的桀桀怪笑hiahia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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