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距离友谊赛开赛还有十五分钟，十支参赛队伍收到本队第一轮中将要迎战哪一组对手的通知。

“我们‘第一队’的对面是…锡国第四队。”

陈思依与三位队友凑到张贴在训练室内的对阵表前，一眼就注意到写在最上方的内容。同样要进行外战的还有瓷国的“第二队”与“第五队”，而魏薇所在的“第三队”与薛子浩所在的“第四队”正好在第一轮相遇。

棋手们兵分两路。陈思依他们一行十二人来到202室，抱着各自的笔记本电脑和队友们坐在一处。将线上对战系统中的昵称修改为实名后，他们进入虚拟的对局等候区，看见了身处另一个时区的对手们的姓名——

“第一队”对面的四位锡国选手的名字都是很长的字母串，比陈思依他们初中课标内最长的必背单词还要长一点。

张立凌用目光快速扫过这四行外语，“这几位选手你们大家有认识的么？”

大季明摇着扇子晃头，陈思依也表示自己连名字的读音都拼不出来。

小季明盯着屏幕看了一会，语气肯定地说：

“和季明哥哥同为第二台的这个选手我有印象，是前年世少赛U12公开组的季军。”

“那他的年纪与你相仿咯？”大季明摇扇子的手停下来，扭头对身侧这位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小棋手问道。

小明乖巧点头，“嗯，可能比我还要小一些。”

“看样子这四位都是新生代棋手了。”张立凌低头打开自己的记录本，似乎在自言自语，“真羡慕锡国的国际象棋人才储备量。”

一贯温和的大季明难得豁然一笑，扇面上都仿佛染了几分洒脱，“人家锡国国际象棋流行普及起来的时候，咱们这里尚且没多少人认识这稀奇的西洋物件儿呢，所以一切都要慢慢来嘛。更何况——”

他转向自己的右侧，担任第三台与第四台的两位小队友正与自己并肩而坐。这是久经沙场的他第一次跟两位连国际赛事都没怎么参加过的后辈共同组队，这种感觉很奇妙。

大季明向下一抖手腕，折扇“啪”的一声收起。扇骨磕在他的指节上，那触感倒像是十几年前的运动会上握住的一根红白色接力棒。

“——咱们瓷国现在也有他们。”

下午一点，两支国家队联合举办的“瓷国锡国线上混合团体快棋友谊赛”正式开始。

“谁起的这鬼名字。”

赛事名称的译文从屏幕左边塞到右边，比正中央的方格棋盘还要显眼，这让陈思依实在没忍住悄悄吐槽一句。

此后，小姑娘不再分心，认真走出自己黑方的第一步棋。

-

首轮比赛中，陈思依在第四台与对面的锡国选手势均力敌，二人在单车单象对单车三兵的局面中握手言和；

思依第二轮的对手是瓷国“第五队”的第四台选手、也是预选赛中女子组的第八名，思依在预选赛的慢棋较量中赢过她。不过，这位对手似乎更适应快棋的节奏，她在对局中用优秀的局部战术组合快速在后翼取得优势，最终突破陈思依的防守、用黑棋为团队拿下一场胜利。

“好累！”

思依拖着宛若晨跑刚结束后的沉重步伐，从仍有比赛在进行的201室蠕动到暂时被征用为休息室的二楼会议室。

“思依姐姐，你也比完啦。”小季明的对局在五分钟前就结束了，所以他已经在休息室内。大概是因为听见陈思依这一句声音不大不小的抱怨，小明起身去接了一杯水。

季明背过身蹲在饮水机前的功夫，陈思依像个幽灵一样飘到队友旁边的位置，把自己完完全全瘫倒在实木座椅上，简直像是从椅子上的黑色人造革长出来的面团小人。

“连着下两盘快棋也太累了吧，明明一局快棋才半个多小时，怎么和下慢棋一样烧脑子！”陈思依目光涣散，直愣愣地瞅着正对面空无一物的白墙。

“可不是嘛。”小明把温水递过去，“姐姐小心烫。我也没怎么好好练过快棋，每次参加快棋比赛的时候都感觉短时间内要顾及局面上太多东西了，实在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

小姑娘咕嘟几口把水闷下，眼神总算慢慢聚拢。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动掌心间的空纸杯，在纸杯转完第二圈的时候，开口道：

“刚才那盘棋输了。抱歉啊，又拖累队伍的总分了。”

这次团队赛并没有采用特殊的计分方式。和最常见的个人赛一样，每位选手赢一盘棋积一分，平一盘棋积零点五分，输一盘棋积零分。团队内每位选手的得分相加的总和就是该队所得分数。

小季明摇摇头，表情认真，“不是这样的。既然我们在同一个队伍，那我们、还有立凌姐姐和季明哥哥就都是队友，绝对不存在谁拖累谁这码事。”

“可是…”

“而且我第一局棋也输了啊，你会觉得我拖累队伍了么？肯定是不会的吧。”

“这不是一码…”

“好啦！反正咱们两个这局棋结束得快，估计还要等很久，那不如我们现在先一起复个盘？可以么，思依姐姐？”

平日自认为伶牙俐齿的陈思依此时完全跟不上小季明的语速，顺着他的思路就点了头，连自己刚刚想反驳什么都不记得。

“不过…棋盘的话…”

陈思依环视一圈这间屋子。除了他们面前正儿八经摆着的一张会议长桌，周围就只剩下一圈单调乏味的黑椅子，不用猜就知道这里是那群无聊的大人们读那些冗长的稿子的场所，哪里会有棋盘给他们复盘呢？如果回宿舍取一副过来的话，在时间上恐怕也是来不及的。

小季明显然从思依说出的关键词与她的神态中推断出了她的想法。男孩神秘兮兮地指了指思依面前的桌下抽屉，不自觉放低声音说了一句“看那里，刚才发现的”，像是小朋友给同伴展示自己在沙坑挖到的宝贝——比如一个有着渐变色内芯的玻璃弹珠。

陈思依好奇地拉开抽屉。

里面藏着一个静音魔方和一副迷你棋盘，棋盘的大小足够让抽屉前坐着的人偷偷下一局而不被发现。

好家伙。

陈思依几乎是一瞬间就联想到了上课时偶尔会低头偷玩手机的自己。

看样子无聊的大人们中间也隐藏着“叛徒”呢。

她这样想着，将迷你棋盘放到桌面上，“那就先来你的那盘吧！”

“好嘞。”小明爽快答下，将棋盘黑方转到自己这一侧，一步一步还原出刚才的整盘棋。

小季明的这盘比赛并没有太多的复盘点。或许是因为快棋的时间问题，他的对手在中局开始没多久的时候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后续不过十几个回合就不得不认输。所以两人仅仅针对其中的两步棋讨论了几句话。

真正让陈思依暗自诧异的是小明这期间从头到尾都没有翻看过自己的记录本，一盘棋的32个回合被完整地保存在他的记忆中；而且过程中，他还可以精准地还原某一回合内棋局的样子，比如在复盘到第29回合的时候，小明说他突然想起来第15回合白方有一种更好的走法，然后迅速把那个复杂的中局呈现在了棋盘上。

思依知道大部分顶尖棋手除了棋谱以外，也能记住自己下过的很多盘棋，甚至包括几年前的对局。当然，想要掌握这种技能，先天天赋与后天训练缺一不可：

当一位棋手与棋盘越熟悉，在他/她的心中一步一步棋之间的逻辑就越清晰，记忆的过程也会愈发轻松——棋子就像有了生命，动态的棋谱存在于棋手们的脑海中。这也是为什么即便魏薇在记忆力上有那么强大的天赋，仍然会认真完成张维教练每日布置的复盘、还原等一系列相关训练。

小季明正在收拾棋盘。陈思依看他的手像是拾起贝壳一样拿起被放在一旁的棋子、把它们一个个放回黑白格子内，和他拾起对局的记忆一样轻松。

小明比自己进入预备队的时间晚，想必接受系统训练的时间也比自己少。显然，他是被国际象棋偏爱的棋手。

而单论这一方面，自己就…

不是。

思依翻开手边的笔记本——本子很新，连个折痕都没有，和印着棋院徽标的圆珠笔一样，都是队伍给每个人发的入队小礼物。

笔记本的第二页上工整写着第二轮比赛的棋谱。其中第26回合白方“Ng5”的一步棋被圈上了一个圈、旁边打着个问号。

小姑娘试着回想，却发现自己只能记起这只跳到g5格的马周围的棋子，根本无法完整而准确地想出这一回合时棋盘上的完整局面。

哎，棋手与棋手的差距可真是比后和车的差距还大。

女孩默默叹气，“来吧，现在看看我的这盘。”

……

从古印度防御开局到中局前期的双方对峙，陈思依做得都不错，虽然因为时间有限而没有走得极其精准，可在攻防上也并没有出现什么大的漏洞。

转折出现于第21回合：

在此之前，执黑的对手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落子的速度，像是在时间上刻意给思依施压；而快棋比赛经验少的思依担心对手剩余时间比自己多出太多，无意间依赖自己的棋感越下越快，虽然没有犯错，但总归是少了一些对于全局的把握。

于是，黑方突然冲c线兵，意在配合象和车突破陈思依在后翼的兵阵。

这是陈思依完全没想到的一步，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小姑娘在赛场上用了整整五分钟来思考这步棋，落子的时候她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八分钟，而对手仍有十二分钟。

在快棋比赛中，时间的压力就像是一根束缚住跑者双手的绳子——乍一看似乎不会有太多的影响，但是实际上完全打破了选手在日常训练中完全适应的那种平衡，对于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练习传统慢棋的陈思依来说更是如此。

而当计时器上的时间越少，束缚的那根绳子也越短，渐渐勒得选手们喘不过气来。

Ng5。

第二十六回合，陈思依的直觉告诉自己“不要着急，时间依旧充裕”，而她的手则抢先一步把马跳到了g5格中。

因为担心超时，她清醒地走了一步坏棋。

那时，棋钟上仍剩余六分钟，对于习惯下快棋的选手们来说，是完全足够的。

“这步棋走错了，之后就一直处于劣势。”复盘到这一回合的时候，思依合上记录本对旁边的小季明说。尽管想要故作轻松，但语气间的懊恼还是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我当时看的时候就觉得走后、后a4就好了。”陈思依的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小姑娘思考几秒后，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接着又暗下去。

Qa4确实是一步好棋！

哎！怎么在场上就没看见这步棋呢！但凡多花几秒钟，说不定就…

她转头发现张立凌和许多选手不知在何时已经来到休息室，看样子都是刚结束比赛没多久。

“立凌姐你在我比赛的时候过来看了？”

“嗯。当时正好想要起身活动活动，就恰好看到你这步棋。我看一眼就知道你肯定是着急了，不然这么明显的失误绝对不应该犯。”

旁边一名别的队伍的男棋手闻言好奇地凑上前，他掠视整个棋盘，不到十几秒钟的时间就提出“Qa4的话，黑方可以出车啊”。

张立凌回答：“那白方就顺势拱兵、跳马、牵制；如果跳马的时候黑方想攻击王城，那就把象调过去。”

陈思依按照张立凌所说的一点点思索，还没回过味来，那个男生就继续说：

“那我黑棋跟你兑后怎么办？”

“简单，Qc2。你黑棋怎么办？逃也不是，冲也不是。”

“刚才那一步g6呢？”小季明加入讨论。

“g6也不行啊，你看白方这边的马一直盯着呢。”

“嗯…姐姐你说得有道理。你也太厉害了吧，在赛场上还能分心，而且那么短的时间里就看出来这步棋的后续变例了。”

“这个是能通过训练提高的，不过你们小朋友不用着急，教练未来都会指导你们的。”

“……”

又是这种感觉…

陈思依坐在各种话语交汇的十字路口，却像个局外人一样迷失其中，跟不上他们的思路，只能目送着声音渐渐远去。

“啪。”

不知是谁在伸手移动棋子的过程中突然碰掉一只小兵。

在这一瞬间，陈思依骤然意识到一个事实——

她来到了一个属于“怪物们”的世界。

以一个凡人的身份。

作者有话要说：【碎碎念】

-这两天毕业，于是咕咕了一周！真的很抱歉！【每次写请假条都有一种上学期间逃课的负罪感】

-下一章会出现艾盖特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