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结束的数个回合内，双方默契地进入了“互不干扰”的阶段。

陈思依纵观整个局面，暗暗合计着哪一块区域会是自己发掘机会的地方：

“轻子都窝在家门前，重子没有动过地方。中心兵头碰着头…两边也都王车易位了…”

双方像是以第四、五横线为分界，分别在己方半区画了一个圈。两个圈并不重叠，对方没有突破自己圆弧的好方法，自己也同样抓不到对方平滑弧线上的薄弱点。

“既然如此，那就把王翼这只马回撤，待会再跳到后翼吧。”

“看看接下来在左边能不能组织起来一次进攻。”

调整这只马的位置就像是将已经平衡的天平上的游码拨到另一侧——白方后翼“变重”意味着局面会出现倾斜，而这样不对称的不平衡正是将棋局引导到自己偏爱的布局中的最佳借口。

这是很流畅的常见思路，或者说太流畅了，以至于陈思依仅仅凭借自己的棋感就认定跳马是白方当下合适的选择。

Nd2。

没再多加考量，思依提起白马，将其放入d2黑格中，按钟，记录。

搁下笔以后，像是忙里偷闲那样，她快速拿起放在脚边的水瓶往嘴里灌了几口。

唇齿间茶叶的清香冲淡了几分钟前在走廊上奔跑的燥热。

小姑娘拧上瓶盖，用腕处的毛衣袖子拭了一下右额角，俯身将瓶子放回原位…

然后思依僵在这个动作上。

俯身更像是倒立，让她全身的血向下涌，脸“腾”地一下烧起来。

刚才衣服布料蹭过的皮肤烫得发疼，仿佛她用的不是衣袖，而是砂纸。

“错了。”

她这样想。

棋子摆在她脑海中的棋盘上，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Nd2这一步错了。

白马不应该现在回撤。

王翼在“变轻”以后，黑后完全有机会趁势占领白方王城前的一片空地、并配合象与车给自己的王城施压。黑方不会因此立刻收获什么优势，但是自己让出的空间却为张立凌提供了尽情施展的舞台。

“刚才光想着黑后和其他黑子会被自己进攻的意图吸引了，完全忽略了王翼这边。”陈思依十分懊恼。

但凡多往下计算几个回合，自己也能发现这步跳马存在着显而易见的问题。

可能是因为昨晚没有睡好，可能是因为过于紧张，可能是因为自己在赛前没有提前坐好调整状态，总之陈思依感觉现在的自己完全不适合下棋。

呼。

“不要慌，不要慌。”

思依起身坐正。要是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的话，裁判怕不是会怀疑她在桌下作弊。

“这基本算不上是劣势。完全有补救机会。”

同一时刻，对面的张立凌落子。

果不其然，黑后主动出击，和陈思依料想的一样。

白棋与黑棋各自的一步棋组成了一个回合，而这个回合是棋局的过渡句。

“那么，最好的补救方式就是将计就计。”这是小姑娘思考良久后得出的结论。

白马既然已经回到了f2格就没有后悔的道理。以攻为守、不让黑后有发挥实力的时机，或许不失为一良计。

比数学教科书大不了多少的棋盘像一张乒乓球桌台，上面的平静不复存在，开始了和乒乓球赛一样的对抗：

第四、五横线之间没有中国象棋棋盘中央的那道楚河汉界，但其中立着一架无形的球网。黑白色棋子逐渐越过球网、却不会深入敌营，宛若相互试探的短球。

而d、e纵线之间就是乒乓球台上那道白色的中线，将棋盘的左右两边分成王后两翼。张立凌在棋盘右侧的子力布置像是黑方拥有强悍的反手攻防能力，于是陈思依只能尝试从对方的正手——也就是从后翼寻求突破。

但是思依失败了。

她针对黑方的c线兵。

被张立凌化解。

控制中心、限制黑棋空间。

被化解。

抢夺半开放线。

被化解。

……

折腾了数个回合，白方丝毫没有从中赚取一点便宜，反而在兑子中用象换马，失去了自己的双象优势。

无可奈何的陈思依只得暂且推迟自己的进攻，将棋子退回安全的位置，另谋出路。

“真是没有破绽啊。”

小姑娘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向后稍稍挪了挪凳子，将手肘抵在膝盖上，低下了身子。

她打算从棋子的第一视角观察棋盘，看看换一个角度能不能让自己找到什么新思路。这个方法是她在世少赛期间发现的，在与叶荷和其他人对局的过程中试过几次，效果都还不错。

“黑象的位置很好，未来可能会威胁到我的王城…”

“黑兵兵链不好突破，而且要注意这只边兵…”

“还有这里…”

思依透过棋子分析局面，仿佛自己此时也成为了棋盘上的一只棋子。而从这一个角度看过去，黑方的棋型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坚不可摧。

于是，当对面传来窸窣的布料声、预示着张立凌要行棋的时候，陈思依下意识地抬眼，从下向上望去——

“铮。”

思依的眼睛听到了声音，对手不复藏锋敛锷的声音。

剑鞘再也掩不住剑身的凛凛寒光。

在陈思依的角度看来，张立凌目光坚定，双唇微抿。

刹那间，坐在对面、仅一桌之隔的对手突然离自己很遥远似的，她的胳膊从上方伸下来，像是朝自己而来；

而她手中那只不过两寸长的黑车却又突然离自己很近，在视野中被无限放大，似乎可以占据自己这侧的半张棋盘，将白方的所有棋子逼得无处可退。

好可怕。

张立凌下棋时的气势好可怕。

她很平静。

平静得像在深海的鲨鱼。

平静得像在深海闻到了血的味道的鲨鱼。

Re5。

在陈思依的仰视中，张立凌走车。三个回合以后，白方会被捉双，丢马将成为不可避免的结果。

“一定要小心啊。立凌姐姐会用很多个回合来酝酿一步棋。”

这是魏薇对自己提醒中的另一句。

到底是什么时候？

到底是什么时候，黑方的车、象、兵全部为这次进攻做好了准备？

明明在此之前，张立凌一直在被动地接招啊。

陈思依想到了韩滢的那步棋。

不。

张立凌和韩滢不同。

就像“四带二”那天讨论中所说的那样，韩滢走出令人意外的招式基本上是因为她良好的棋感以及防守型的思路；

可是张立凌…

陈思依回忆黑方在前几个回合中的每一步棋——

每一步棋的意图像是隐约在河面中露出的石块，原本都是分散、毫无关联的样子，却在河水退去以后连成了一条通向对岸的石头路。

张立凌算到了。

她算到了！

这个局面在她的计算之内！

与之对应的不是自己“计算不到”…

而是“连‘要计算’这码事都不知道”。

陈思依缓缓坐直身子。

张立凌却好像还是在离她很远的地方。

连带着棋盘也很远、很远。

周遭的一切化作六块纯黑的画布，将她困在这个黑色的布盒子里。

而她变小，变得渺小。

小成一个黑点。

小成黑色画布上的一个黑点。

“真像孔文|革（角色名称）在乒乓球台前直面风间龙一（角色名称）的那个画面啊…”

好笨拙的棋技，好笨拙的自己。

同样是在棋盘上翻花绳，自己却翻出了一团乱麻，就像那白方不复存在的棋型。

“原来这就是天赋吗？”

只需要一步棋，就可以让自己明白接下来怎么走棋都是枉然，因为实力相差大得令人绝望。

“原来这就是天才的棋吗？”

那自己下棋这八年到底在下些什么？

好想哭。

“原来这就是天才啊。”

-

陈思依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到这个局面的——

一个回合之后，自己就要认输了。

她只记得在张立凌走完棋以后，自己呆滞了很久，就好像赛前的压力、疲倦、紧张在一瞬间彻底爆发。

瞥见自己这侧棋钟上的时间在一点点减少时也没有任何慌张的感觉，仿佛已经忘记自己在参加比赛，比赛时限也就不值得在乎了。

呆滞的这段时间也并非在思考对策，单纯是“宕机”了，大脑一片空白。

这种空白就像是长时间盯着一个汉字以后、突然间发现自己不再认识这个字。

思依看着桌面上的国际象棋——

自己每一天、每一天都在碰的国际象棋，此时此刻，像是一个小小的镜子王国。

三十二个白格是镜子，三十二个黑格是镜子。

镜身紧挨着镜身，镜面倒映着镜面。

三十二个棋子在一面镜子中倒映无数次，最终倒映在另一面镜子上。

于是，格子成了同样的格子，棋子成了同样的棋子。

大概是在棋钟显示白方只剩十一分钟的时候，思依才草草走了一步皇后。

“大概我真的走了一招很烂的棋吧。”她想。

张立凌好像靠在椅子上皱眉思考了会儿，走棋的时候还看了自己一眼。

接着就是兵败如山倒。

原本的劣势瞬间转为败势。

不过思依倒没什么输棋前的挫败感与羞耻感，毕竟她连坐在场地中的真实感也几乎没有了。

麻痹的大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太好了。十一轮比赛终于要全部结束了。

……

陈思依回神到面前的这个局面上——

一个回合之后，自己就要认输了。

白方走王，黑方走兵。

这两步棋将组成最后一个回合。在这之后白方无力回天，也就到了主动认输的时刻。

其实就连这步棋也没有什么走的必要，毕竟黑白的局势差距一目了然。不过遵循习惯来说的话，败方会象征性地走完每一步挣扎的棋。

思依看着棋子，抬手拿起白王刚要落下，突然感觉自己也在被棋子注视：

她仿佛从棋子的视角、用鱼眼镜头看到了自己。

僵硬的指尖，紧绷的胳膊，似乎下一秒就要被咬破的嘴唇；

再往上，是向下看去的双眸，瞳孔像是被蛀的一个洞，露出飘忽不定的眼神。

就这样被棋子冷漠地注视着。原来棋盘与棋子眼中的自己是这样的。

难怪自己不被国际象棋偏爱。

陈思依落子。

白王像是趿着一双拖鞋，“踏踏”地在木质棋盘上打了两个晃才站稳。

她说“我输了。”

她看到张立凌的嘴巴没有在叹息，鼻孔没有在叹息。眼睛却在。

她知道她毁了对手的一盘棋，因为国际象棋归双方共有。

挫败感、羞耻感与真实感姗姗来迟。

她想，“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

雪映晴阳，室内不开灯也足够亮堂。

赛场里多数对局仍在进行，其中空出一张桌子。

桌面中间放着一只熄屏的棋钟和一副折叠好的棋盘，棋盘背面收纳着棋子，被裁判拿起时“哗啦哗啦”作响。

裁判另一只手中的写字垫板上夹着一张对战结果确认单，“0-1”的字迹横在纸张上，像是钉在单页纸面上的订书钉。

记录纸被团成一团，扔在卫生间门口的地面上，没过两秒又被捡起来。

卫生间最后一个隔间内的冲水装置连续运行了三次，高亢的水流声轻易遮住了闷在喉头的呜咽。

作者有话要说：【碎碎念】

-第三课题从这一章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