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场外的公示板上，第十轮次的对战名单被一位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员伸着胳膊揭下，露出了留在板面上的零星的胶带痕迹。

陈思依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只听“嘎巴”一声脆响从她的肩关节传来。她像在蝶泳似地向前甩了两圈胳膊，第十次走出赛场。

场外没什么人，静悄悄的。小姑娘顺着已经熟悉的路左拐右拐，走到了电梯前。向上箭头的按钮亮着红灯，旁边是一个熟悉的背影，看样子那人和自己一样、也是刚下完第十盘棋。

思依走到电梯按钮旁边，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韩滢！”

韩滢似乎仍沉浸在刚刚结束的棋局当中，被陈思依这一拍吓得打了个激灵。

“是思依啊。抱歉，刚才在想棋谱呢，就没注意到你。”韩滢转身看清楚来人后恢复了平静，“你也是刚比完赛？怎么样？”

陈思依点点头，表情中带着一丝轻松，“赢了，现在一共积6分。”

“真不错！十轮6分的话…即便最后一轮输棋，你也有很大概率能入选国家队的第一轮集训呢！”韩滢真心夸赞道。

“谢谢！那你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今天下午开赛之前是6.5分。”

“嗯，没错。不过刚才的比赛我输掉了，所以现在只不过比你多0.5分罢了。”

“叮。”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暂时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姑娘们并肩走入，分别按下食堂与休息厅所在的楼层。

“话说…”韩滢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看向陈思依头顶的小蓝帽，“你平时经常会戴帽子么？我记得我们下棋的时候你也戴了一顶鸭舌帽。”

“嗯，习惯戴帽子了。不戴的时候反而感觉头上空荡荡的，很别扭。”思依回答。

“原来如此。这次这种国内比赛，赛场里全是自家人，所以戴帽子没什么问题。”韩滢顿了一下，“不过你以后如果去参加更高规格的国际比赛的话，就不要再戴了。”

看到陈思依眸中满是疑惑，韩滢连忙摆摆手接着解释道：

“那个…我没有说教的意思哈。主要一方面是因为很多大赛场里会有着装要求，要求选手们必须穿得稍微正式一些；另一方面吧…之前国家训练队里面有个教练对队员要求特别严格。我有一次在正式比赛中没有按照着装规定穿衣服，结果就被他训了一顿。”

韩滢似乎又想起了那位教练的严厉，苦笑着说：

“所以如果你以后入选国家队了，可一定要多注意啊。”

这国家队也太恐怖了吧，明明只是穿个衣服…

思依的吐槽还没说出口，电梯就稳稳停在餐厅所在的楼层。

“行，我到了，先去吃饭了。”韩滢往外走了两步，回头朝思依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真羡慕你的天赋。明天的比赛加油啊，小思依！”

电梯门缓缓关上，女生的背影从视野中消失，支撑力从脚底传来，楼层屏幕上的数字开始增加，和棋钟上的正相反。

“她在…说我？”

陈思依盯着电梯门之间的那条竖着的缝，喃喃道。

然后，小姑娘左右扭头。

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确实是没有其他人在的，否则那就是灵异小说的展开了。

韩滢说真羡慕我的…天赋？

咦？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明明我们下的那盘棋最终是和棋，她后续的积分也比我高。

所以为什么会羡慕？

要羡慕的话，对象也必然是张立凌、乔艾，或者是在积分榜上名列前茅的选手们吧。

或者说，韩滢是看我年龄小，这才觉得能有现在的下棋水平是因为很有天赋？

那该羡慕和我年龄相仿的、真正有天赋的薇薇、飞弈，或者是进步飞速的老李、薛猴儿呀。

第二轮赢下我的那位国家队“常客”，第六轮赢下我的、和我一起参加上次世少赛的u18组别的女生，她们的天赋也显然比我高出许多。

莫非，韩滢是认为我的分数差不多能被选拔进入国家队训练，所以才说我有天赋？

可是这只是第一期训练啊，女子组的名额有整整十个。后续第二期集训开始之前还会淘汰掉其中的一半。

更何况，还有好几位厉害的棋手没有来参加这次奥赛预选赛，因为她们都在调整状态、备战三个月后的世锦赛预选赛。

电梯不知何时抵达了目标楼层，缓缓开门后又缓缓关上。

陈思依却仍然倚在电梯角落，沉浸在自己的思索当中。

就连思依自己都不知道、或者说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句“有天赋”的夸赞会让她产生如此多质疑——

明明在进入“小苗队”之前，面对周围人夸她“天资卓越、天生就是下棋的料”时，她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甚至她也会将自己在棋盘上不怎么费力仍能取得的成就归功于“天赋”二字，从而沾沾自喜；

明明在进入“小苗队”以后，别人称赞她“下得不错”、“进步很大”、“真努力”的时候，她亦不会有这种下意识的反驳与否定。

电梯门再次打开。

外面的人想都没想就向内走，在看到原本停在这一层的电梯里居然还站着一个发愣的小姑娘时被惊了一跳。

突兀的脚步声总算让陈思依缓过神来。女孩抱歉一笑，匆匆侧身走出去，在电梯门再次合上之前得出了一个足够说服她自己的结论：

韩滢说的是一句客气话。

-

和E省预备队联合集训、并且参加好几次国内高规格的比赛以后，陈思依结识了越来越多来自各个预备队的选手们。在这倒数第二个比赛日的晚饭时间，思依端着餐盘打了一路的招呼，总算可以找座位痛痛快快地吃起饭来。

魏薇在现场的熟人更多。她好不容易找个借口从寒暄中脱身，来到桌前一看，自家室友左手包子、右手卤鸡腿，满嘴油星，吃得那叫一个香。

“哎哟哎哟。某些小孩不是前几天还在叫嚷着说什么‘要发扬数据国象’，就连每一餐都要精确到克数嘛？现在倒好，恨不得一口吞两个包子。”魏薇调侃道。

思依奋力咽下嘴里的食物，晃晃手说：

“实践出真知。我那天晚上计算了半天，觉得按概率来说的话我第五轮比赛的对手怎么着也会走西西里防御，结果倒好，数据完全不靠谱。更别提保持健康饮食…那个食谱真不知道是给什么食量的人群设计的。我吃了几顿以后，现在饿得能吞下一个棋盘。所以说，‘数据国象’绝对不适合我！”

说着，陈思依又从鸡腿上咬下一大口肉，眯着眼感叹：

“果然，只有美食才能治愈我在比赛中受伤的幼小心灵。”

就在魏薇继续打趣室友之前，叶荷的声音传来——

“朋友们~”

“新一轮的对阵名单出了！”

不仅是陈思依和魏薇，就连她们周围听见这句话的棋手们也都“唰”地朝叶荷投去目光。

这些目光中包含着每个人复杂的情感，但夹杂其中的幽怨倒是十分统一——

我们只想安安稳稳吃一顿饭，不行么！！

此刻，每个人餐盘中的炒饭、凉菜、热汤、甜点全都失去了原本的滋味。享受美食的心思也因为猜测自己最后一轮比赛的对手是谁、来自哪里、实力怎样、自己能否赢棋而烟消云散。

“哗。”这一片餐桌前瞬间空了至少一半的座位，选手们纷纷下楼去看对阵表了。

魏薇刚要起身，就被叶荷旁边的钟佳萱按回座椅上，“你不用去，我和叶子把咱们女子组的对战表拍下来了。”

叶荷拉着钟佳萱一起坐到桌旁，出声补充：

“我和小萱的对手都是你们两个前几轮碰过的，所以我俩待会需要找你们借那几盘棋的棋谱。”

魏薇和陈思依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小薇的话，估计明早会有一场苦战。”叶荷接着说，“是张立凌的那位队友。”

啊，是她。

曾经和张立凌同在S省预备队的魏薇瞬间打起了精神。

“她是我的老队友，以前还住在我隔壁的宿舍呢。当然，也是老对手了。”美人语气中没有畏惧，反而整个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你对对手有所了解就好，今晚可以有针对性地备赛。”

“该我了！该我了！我的对手是谁啊？”陈思依左晃右晃，试图增加自己的存在感。

叶荷没直接回答，而是低头再次看向手机上的图片，身旁的钟佳萱突然鼓起掌来。

“恭喜你，陈思依！你！中！奖！了！”

“中奖？”思依歪头。

叶荷用手肘一怼身边的人，“小萱，别闹”，又开口对陈思依说：

“可惜我不是你的对手，还真是想和你再比一场呢。”

思依双手交叉举在胸前，“拒绝！我输给你的概率远高于赢你的概率。”

“不过‘中奖’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魏薇替室友问出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陈思依满眼期待地说：

“是不是我的对手棋力没有我高啊！要是明早的对局没什么悬念的话，我基本就稳进国家队集训了！”

叶荷和钟佳萱一对视，笑而不语。

但二人的眼神中藏着一丝怜悯与不忍，仿佛她们是在腊月二十那天见到了一只无忧无虑、对自己未来命运一无所知的佩奇。

叶荷酝酿了一下，讲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确实没太有悬念。”

“因为思依你的对手是——”

“张立凌。”

“……”

思依眨眨眼，“张什么凌？”

“张立凌。”

“什么立凌？”

“张立凌。就是咱们的‘三代棋后’。”

“张立什么？”

钟佳萱没有叶荷的耐心，抢答道：

“马冬梅！马冬梅行了吧。”

中了“头奖”的女孩呆若木鸡。

“砰。”

她手中刚掰开、还冒着热气的包子砸进餐盘中。包子里的肉馅一整个掉出来。

啊！砸进餐盘的不是陈思依的包子，而是她那颗坠入谷底的心！

啊！散出来的不是包子馅，而是她那颗碎得七零八落的心！

啊！被遗忘在一旁的不是没有馅的包子皮，而是她那颗空落落的心！

叶荷看着思依这幅样子、很不仗义地没憋住笑意；

钟佳萱戳了戳陈某人，感觉她已经僵成了一座风化的石碑，继续戳下去的话似乎随时都会有石渣剥落下来；

魏薇则是淡定地安慰“没事，我最擅长输给立凌姐了，待会给你传授经验”，然后她用筷子径直夹走了那块肉馅，留下一句“刚才没抢到这个馅的包子，谢啦！”

陈思依难得一次没有因为食物被抢而大呼小叫。

因为她的大脑此刻停止了转动，单单留下一个念头——

苍天啊！大地啊！

张立凌那是谁啊？

那可是国内棋后、世界最强的几位女子棋手之一的、我等凡人只能顶礼膜拜的神仙选手啊！

这种大boss级别的对手不都是在全剧的最后几集才会出现的么？

果然！

运动番什么的都是骗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太长的碎碎念】

从去年的冠军候选人赛开始，一路看到丁立人前几天成为新的世界冠军。我国国际象棋的“四步走”计划真正成功了。丁立人选手这一路实在是太不容易。从进入候选人赛，到取得第二名，到卡尔森弃赛、他顺位进入冠军争夺，到这大半个月的艰苦赛程…似乎人哥的每一步都和热血漫的主角一样，在最后关头力挽狂澜、把握机会，用一次次宛若在重要节点突然开挂的表现走到了今天。

但是我相信，这一切看似偶然的剧情全部来源于他日复一日努力、痛苦、突破下的必然。

这十四盘棋里状态起起伏伏——他走出了比引擎更精确的d5，也在现场因走不出棋而硬生生时间不够。最后加时赛的四盘快棋中，虽然前三盘都和了，但是多数时间他都并没有什么优势。第四盘棋更是在全世界都认为他要和Ian长将和棋的情况下，精准计算、破釜沉舟，用车“self-pinning”成就了自我的“immortality”【借用卡尔森的评论】。

与前任棋王弃赛无关。丁立人赢得有多辛苦，他赢得就有多堂堂正正。

当丁立人选手最后捂着眼坐在棋盘前、在发布会上说“我已经下了26年国际象棋”、在颁奖典礼上致谢对手的时候，我直接哭成狗。

突然感觉太好了。

能写一个有关于棋手的故事真的太好了。

虽然我拙劣的故事比不上现实的万分之一，但能因此让我有幸了解这些棋手们、还有其他运动员们的事迹，真的是太好了。

【ps：女子的世界冠军赛在七月份哦~我国的女子国象真的很强！】感谢在2023-04-25 11:53:27~2023-05-03 13:3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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