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结束后的集训室温暖而安静，不由得让人有了睡意。

陈思依侧着脸、枕在自己伸直的右胳膊上，像极了一只趴在桌边慵懒的橘猫。

正当小姑娘以这个姿势研究自己左手举着的残局习题时，垂在后脖颈旁的发丝间暖洋洋的感觉让她惬意得想要打个盹。

是接连的大雪天中难得漏进屋内的日光。

于是思依不动声色地贴着桌面一点一点向后蹭，企图挪动到一个能多晒一些太阳的地方——

“砰！”

结果就是一个没注意、手臂大部分伸出了桌沿以外。到达某个分界点，悬空的胳膊拽着她整个上半身往下一沉，连带着下巴在桌角实实在在磕了一下、发出清脆而有质感的动静。

“嘶…疼疼疼。”

两支队伍的三十来个人向陈思依投来“注目礼”。“小苗队”熟悉她的那群人看到她捂着下巴、龇牙咧嘴的模样，都很不讲义气地笑出了声。

“陈思依，怎么老是你。”

今天下午待在训练室内的是李富温副教练。注意到打破良好的自习氛围的“罪魁祸首”是自家队伍里的“惯犯”陈思依，李副教练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行了，待会开始自主练习吧。大家起身活动活动，注意劳逸结合哈。”

说罢，李富温率先起身走出了房间。

这正是E省预备队的训练模式：

在没有固定练习内容或者授课内容的日子里，棋手们都会有可以出声讨论的练习时间以及需要保持安静的自习时间。两种模式相结合，能够保证棋手进行有针对性的探讨练习、并且在独自思考的过程中将其消化吸收。

两周联合训练下来，“小苗队”队员们已经基本适应了这种日常。

不过——

“太！无！聊！了！”

坐在陈思依身旁、“小苗队”二队的队友路小蓝一个头槌砸向桌面，一字一句抱怨道。

他的声音像是被踩着弱音踏板的钢琴发出的，有气无力，音色很闷。

“本来还以为联合训练会很有意思。结果这不就是换了一个地方练棋吗？！不来也完全没有损失啊！”

“不不不，还是有区别的。”思依及时补充，“这两周的训练量可比之前大得多。”

得。不是补充。是补刀。

于是路小蓝揪着头发、继续嗷嚎去了。

的确，这次联合训练的强度很大。

由于要全力备战即将到来的预选赛，棋手每天学习课内知识的时间都被压缩了不少；教练们还特意为“小苗队”的队员们请来辅导老师，帮大家补习因为无法上学而落下的功课。

若硬要说训练日常中有什么特殊之处的话，那大概就是每周一次的团队比赛了吧——

E省预备队与小苗队这两支队伍分男女进行单循环比赛，然后计算累计得分。

可惜的是两次团队赛“小苗队”都输了。

因此，“小苗队”全体在这两周内不仅收获了令人疲惫的枯燥训练以及输给E省预备队的不甘心，还在每次输棋后收获了何兵教练“体贴”的加练以及E省队员们的得意“嘴脸”。

“再让我们练两年棋，我们肯定比你们强！”平均年龄小的“小苗队”在输掉比赛后如是说。

“小朋友们还是少说多练吧~”赢下比赛心情很好的E省预备队如是说。

“你们这是倚老卖老！”

“那你们岂不是乳臭未干！”

两队在坦率而充分交换双方意见的过程中，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显然，当事双方并不这么认为）。

就这样，“小苗队”里的小棋手憋足一口气，在这十几天格外卖力地练习，个个都有状态或者棋力上的提升。

陈思依看隔壁的路小蓝仍揪头发揪个不停，有些于心不忍。她从兜里掏出两块草莓巧克力，想了想、还是给自己留下一块，将另一块递向旁边。

“别揪你那头发了。咱们下棋的本就用脑多，小心英年早秃。”

“陈思依，你自己看看你这是在安慰人嘛？”

“虽然日常训练确实还是一如既往地无聊，”陈思依耸耸肩、无视了自家队友的控诉，“但是你不觉得咱们在不知不觉间其实进步都挺大的吗？尤其是从两个月前教练组给每个人都量身制定了赛前的训练方向以后…”

说着，小姑娘的目光从左扫到右：

王飞弈和李辰星刚开始新的一轮对局。

两人一个思维跳跃、棋感绝佳，对棋局的把控力尚有欠缺这一点却限制了他的天马行空；另一个则是棋风稳健、善于防守反击，但是过度谨慎保守反而成为了他落子时摆脱不开的桎梏。

因此，教练希望他们在切磋中取长补短、互相成就对方在棋盘上的灵感。

隔着几张桌子就是在嘈杂声中认真翻书、不时低头写下几行笔记的薛子浩，这样的他简直和平时散漫吵闹的皮猴儿形象完全不沾边。

薛子浩最近状态很好，不论是在几个月前的预选赛、世少赛、还是后续的几场比赛中都取得了极好的成绩；相对应的，他对自己擅长进攻的棋风愈发自信，偶尔走棋也有了过于激进的苗头。

所以，何教练就在某天晚自习时将一摞棋手自传与棋谱扔到薛二哈的面前——正是十几年前一位叱咤棋坛的大师级棋手的自传与他的比赛记录，而这位大师也是进攻型选手。

至于坐在窗边的魏薇则仿佛是被阳光雕琢出来的杰作，空中浮动的细小灰尘似乎也不愿惊动美人、刻意绕开她与面前的国际象棋。

有了上次在世少赛预选赛中被人提前研究行棋习惯的教训，魏薇那之后有意锻炼自己棋路的变化性。

此时，魏薇美人手握一叠老对手们的棋谱、在棋盘上不停模拟对局发展，为即将到来的预选赛里可能碰上的选手们准备不同的比赛策略。

接着望过去，齐秀、赵清穗、马岑、易贺阳、孙傅明…

不论是来自一队的还是二队的，不论是“小苗队”的队友还是E省预备队的队员，不论是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人，在这间属于棋手的屋子里，他们或虚心求教、或奋笔疾书、或砥志研思、或相切相磋。

很难说清到底是阳光照耀了这群少年，还是少年们的存在使阳光愈加灿烂。

“从左到右这么录下来，后期再配个燃一点的bgm，这不妥妥的热血运动漫必备镜头嘛。”陈思依小声说了一句。

而她自己…

小姑娘低头，原本只能晒着桌子边沿的日光不晓得在何时已经移到了自己正在做的习题上。

光滑的白色纸张反着光，显得题目下的黑色与红色字迹有些模糊。

这些中局、残局题是张维教练在陈思依与安可心完赛以后、发现她作为一名进攻型选手有着不俗的局面型棋手思维时，专门为她挑选出的。

其实和路小蓝一样，思依从前一直觉得自己每天的练习也不过如此，多练一点还是少练一点、来参加集训还是不来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像这一道道看着差不多的残局题一样，即便写下答案，也必然不会有什么国际象棋之神将临、让自己在一瞬间顿悟国际象棋的真理。

当然，或许是习惯使然吧，她还是将每一道题认认真真解答出来，用不同颜色的笔批改、标注，有不懂的地方就去问，有感兴趣的地方就去讨论。

但是在和叶荷下完棋以后，她很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计算量好像变大了，棋路似乎也看得更加清楚了。

另外，这次合训虽然确实没有什么新意，可“小苗队”的所有人都因为这个全新的环境而兴致勃勃，E省预备队的所有人因为远道而来的竞争对手而斗志昂扬，这两周里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对国际象棋有了新的体会。

自己与大家的进步都是在哪一刻出现的？又是在哪一刻被察觉到的？

没有这个具体的时刻。

如同午后悄悄凑过来的阳光，原来这就是“不知不觉”。

陈思依再次环视众人——

真好啊，这样的日子。

除了…

小姑娘余光瞥到旁边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挡住光的身影，眉头条件反射似地一跳。

“你好见到你很开心我要练棋了再见。”

陈思依露出僵硬的笑容，如同面对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像机关枪一样说完这一串话以后迅速以面伏案，装作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陈思依！你就陪我下一盘！就一盘嘛，好不好！”

明明是撒娇的意思，这声音却是中气十足。

说话之人正是思依在到E省第一天遇见的叶荷室友——钟佳萱。

“小萱，我现在要做题了，你先去找别人好不好啊？”陈思依将嘴角调整至一个友好的角度，仰头回答。

钟佳萱干脆拖出思依对面的椅子，毫不犹豫直接坐下。

“我不！我就是因为你刚才没有在练棋才过来的！求你了，就一盘！快棋也行！”

“小萱，听话哈。叶子昨天不是都说了嘛，这不是你该有的待客之道。”思依感觉自己的苹果肌可能偷摸去替自己跑圈了，要不然为什么这才几句话的功夫，脸就已经笑酸了。

“叶荷姐姐说的是要对客人有礼貌。可你又不是客人。”

“那我是啥？”

“你是我的对手呀！”

面对这位比自己小一岁半的钟佳萱，思依嘴角一抽，知道再也装不下去了。

“钟！佳！萱！”

陈思依长长吐出一口气，继续道：

“多少盘了！”

“闪电棋、快棋、慢棋、比解题速度、比开局掌握！”

“你自己算算！”

“这十几天内，咱们都下了多少盘棋、比了多少次赛了！”

钟佳萱无辜地眨眨眼，思考片刻后回答：

“43次。我输了31次，咱们平局7次。”

“还真数了…你是日向翔阳嘛？boke！”陈思依轻声嘟囔。

小萱满脸疑惑，“日向…是什么？bo…又是什么？”

“日向他是…不对！这不是重点！”思依嗓门又大起来，“重点是43次！！整整43次啊！！你输了31次！！整整31次啊！！”

“没错哇，所以我们还要继续比赛，不然我怎么赢你？”

条理清晰，逻辑通顺。

“……”

平时伶牙俐齿的陈思依半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因为钟佳萱的脑回路和她根本就不在同一条线上。

之所以陈思依这么崩溃，是因为钟佳萱实在是太执着了：

她在第一天和叶荷下完棋以后，钟佳萱当时撂下一句“你！很不错！我！要跟你下棋！”

那时的思依还不知道自己将迎来怎样的命运，所以就没有听懂小萱话语中的雄心壮志，也没有读懂叶荷眼神中的怜悯同情。

从那时起，这位年仅13岁、刚入选E省预备队三个半月的钟佳萱就缠上了自己——她倒不会打扰陈思依的正常训练，但是却见缝插针地找各种和思依对战的机会。

授课的课间，训练中的暂时休整，午休结束后到训练开始前的间隙…处处都是钟佳萱的身影。

起初陈思依还很欢迎，毕竟这种对战也是对自己的锻炼；

但是随着钟佳萱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次数越来越多，思依渐渐开始承受不住了，于是去找叶荷寻求帮助——

“小萱其实真没有任何坏心眼，只是这孩子比较…拗。”叶荷揉了揉太阳穴，说起自己相似的悲惨经历，“她刚入队以后，找我连续比赛了一个多月，谁劝也不好使，软的硬的通通不吃…”

“…大概是她输到第100次吧，才总算被我赢服了，结果还嚷嚷着要拜我为师。”

叶荷比自己不过大着几岁，已然饱经沧桑了。

陈思依眼中带上相同的怜悯。

“那她选对手的标准是什么？为什么现在要找我来下棋呢？”

叶荷想了想，诚实地回答道：“不清楚。她好像不是找最强的人来挑战。因为如果按照这种标准来说的话，我们队伍有比我厉害的棋手，你们队伍的魏薇也是咱们两个都下不过的，可小萱就没有找她们。”

“哎。”陈思依掩面长叹，“或许就是什么缘分…不对，是孽缘吧。”

为思依讲了更多有关于钟佳萱的经历以后，两个在棋盘上较劲的姑娘并排坐在长椅上，相顾无言。

“算了…”

许久，无人的走廊响起思依稍显寂寞的声音。

“反正我对小萱生不起气来…集训期间就随她吧。”

……

话虽如此，可当钟佳萱真又找上门来下战书时，思依还是忍不住自己吐槽的欲望。

两人鸡同鸭讲了半天，最终以双方各退一步收尾——

陈思依同意下一盘棋，钟佳萱同意只下一盘“5+3（双方各五分钟初始时间，每步棋加时三秒钟）”的闪电棋。

就在思依要按下棋钟的一刻，张维教练笑眯眯地走进教室。

“同学们，我来转达一下明后天的安排。”

明后天？

陈思依停下手中的动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张教练的意思。

“咱们明天下午和后天一整天放假。不过我们教练会轮流在办公室值班，有事随时可以来找我们。”

“希望各位可以开开心心地跨个年。”

明天是…

12月31日！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新的一年来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彩蛋】

思依在面对钟佳萱绷不住了以后，表情十分精彩。被面朝这一侧的李辰星注意到并抓拍了下来。背朝这一侧的王飞弈想把手机要过来看看老李到底拍到了什么，结果不小心发现李辰星手机里有一整个专门放“四带二”（当然除了李辰星自己）他们可以媲美表情包的黑照的相册。

小飞弈：这个人缺大德！！

【碎碎念】

-对上一章做了一处修改，把文末的“栀子”改为“玉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写的时候脑子一抽把这两种花给搞混了）

-昨天看了东马，好感慨。（因为大迫杰选手就是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之一）

-下一章我很喜欢，希望能表达到位！（而且不出意外的话，第二阶段基本要收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