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终于意识到棋盘对面还站着几位来踢馆的人，韦尔慌忙收起自己乱飞的五官、恢复成原本冷酷的表情，同时以拳掩口，不自然地轻咳两声，看起来是想要将刚才的小插曲翻篇。

陈思依侧过脸，悄悄问身后的队友们：

“韦尔他…怎么这么…好像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啊？”

不怪思依这么问，毕竟大家对于韦尔这位锡国天才选手棋盘外的印象全部停留在比赛录像与媒体报道中——就像刚见面时表现出来的那样，他应该是个表情淡漠、少言寡语的拽拽少年。

“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性吧。”李辰星低声回答，“毕竟韦尔可是被艾神吐槽过的选手。”

“乔艾大神？他吐槽什么了？”

李辰星回想起那段和乔艾同队的日子，“艾神在一次和韦尔比完赛后，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他很像我邻居家天天耍帅的五岁小屁孩’。”

…这确实是乔艾说话的风格。

“四带二”几人尚未唠扯完，就见韦尔歪头整理好衣领、大跨步来到棋盘中心的e4格内，用英语介绍：

“这位是我们的另一名队友，她也将参与比赛。”

他指向用口罩和兜帽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姑娘以后，接着说：

“那么，请问现在可以开始棋局了么？”

黑棋一侧的老李作为代表上前，“当然可以。你们队伍有四个人，所以我来当裁判。”

说罢，李辰星转了个弯、离开脚下的黑白格塑料布，站定在一旁的石板道上。

“事实上，你们五个人一起上也没有问题。”韦尔单手扶着墨镜，像是在为了上镜而凹造型。

留下这句话之后，天才少年没再多言，转身走回白棋的后翼。

他双手抬起c2的白兵，将其放入正前方的第二个格子内。

锡国在第一步选择c4，英国式开局，一种后续变化十分丰富的开局走法。

原本交叉着腿、吊儿郎当站在次底线的薛子浩扭过身子、以一种极别扭的姿势看向身后三人，“韦尔刚才是不是说我们五个一起参与对局也没问题？”

“没错。”魏薇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高马尾，又将被风吹起的碎发全都撩到耳后，“英国式开局的话，咱们走e5？”

“可恶，被瞧不起了。”

薛子浩“啧”了一声，一面挺胸站直，一面在陈思依和王飞弈没有异议后，把e线兵搬到e5黑格内。

“必须要让对面瞧好了，我们四个到底能不能赢过他们四个。”

……

小苗队几个人默契惯了，分工十分明确：

薛子浩和魏薇为主将，把握棋局整体的进度；薛子浩同时还是队伍内的“搬运工”，负责在每一回合把半人高的棋子挪来挪去；

陈思依绕着棋盘转悠以观察六十四个格子上的动态、随时为队友检查有无疏漏之处，毕竟在这个巨型棋盘上，每个棋手的视角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局限，在决策时难免会有注意不到的地方；

而秉持着“能少走一步是一步”这一信念的王飞弈则静静站在黑方王翼的角落，他不会主动出声干涉主将的策略，却会在关键时刻指出己方的机会棋。

国际象棋终究不是拔河那种参与的人越多就越有优势的项目。棋手们的思考习惯与擅长棋路都有所不同，若是每个人都对下一步棋指手画脚的话，反而会无法保证己方行棋策略的前后一致性，同时大家的思路也都会被搅乱。

所以，四位小朋友分工合作、各司其职，让黑方平稳渡过了开局与中局前期。

反观对面就随意多了：

大部分时间都是韦尔一个人站在棋盘上走子；

与他同样戴墨镜的两位选手则是和李辰星站在同一边，不时交头接耳，大概是抱着学习的态度观摩；

而最后出现的那位口罩姑娘则是站在这两位队友身后，努力隐藏自己的存在感，只是偶尔会用“四带二”几人听不懂的语言与韦尔交流。

太阳悄悄向西移动，棋子投在棋盘上的影子渐渐被拉长。

思依趁着空闲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顶，将小巧的下巴缩进脖领内，眼神却始终没从棋盘上离开。

“薛猴和薇薇走出的上一步棋好棒！”她在心中琢磨刚刚黑方跳到边线a线上的马。

这步棋不仅为后续调动黑车让出了空间，同时还把白方隐隐组织的攻势扼杀在摇篮里，另外也让韦尔不得不腾出精力来应付这一侧的棘手局面、从而为自己的王翼争取到了时间。

而更让小姑娘感觉有趣的是，以她现在这个视角直面棋盘时，这步跳马使她观察到的局面变化与平日俯瞰棋盘时所观察到的完全不同：

“好宽阔…”

如同与战友并肩而立，陈思依站在b8格黑车的左侧，稍稍俯身。

视野好宽阔。

这并非是说整个棋盘尽入眼帘。和开赛前观察到的一样，对于站在这个巨型棋盘右侧的自己来说，左侧大片格子都无法被看清楚、成为自己的视野盲区；

但是对于自己身边这只黑车来说，此时此刻，一切豁然开朗——

几秒种前，薛子浩把原本在c线的黑马挪动到a线。

塑料棋子“咔”的一声单边落在塑料棋盘上，左右打了几个晃儿，“簌簌”的摩擦声越来越急促，在黑马最终站稳的一刻，声响戛然而止。

像是面前原本有一片遮住视线的草丛，一阵强风拂过，眼前的叶片被风顺着一个方向拨开，传来“簌簌”的声音。

风吹草低，于是看见了苍茫的原野。

因为黑马的跳动，黑车所在的b线与左前方c线上的几个格子全部被空出来，形成了一大片未被棋子占据的空地；

这片空地的对面就是白方的兵阵；

接下来，只要能够在兵链上有所突破，黑方就可以顺着c线上的空隙深入对方腹地，横向直接威胁白方王城；

而后翼黑车就是整个计划中，“潜身敌营”这一环里的最佳执行者！

让出的视野不仅让黑车的线路上开阔明朗，也让接下来黑方的策略重心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而这一切，是通过棋子视角所能够直观感受到的！

“如果我是黑车的话，现在我一定希望自己的战友把c兵清除，这样我就可以顺势而上，配合白格象给白方造成威胁。而c兵那里…则可以先挤压对方马的生存空间、将其赶走，然后拱兵胁迫白兵兑子，从而造成兵链的破坏。这样，c线就会自然而然…”

思依起身，活动活动膝盖，脑中仍一刻不停地思考。

她感觉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灵感的尾巴，就像是捉到了一缕阳光一样，看似徒劳，但对她而言，那十分重要。

“如果我是黑车的话…”

她咀嚼了一下自己刚刚的思路。

为什么我会这样想？

因为我站在棋盘内，所以不自觉带入了黑车的视角。

如果这是一盘普通的棋，我会观察到这个进攻的路线么？

或许可以。不过如果是坐在棋盘前的话，我或许会率先观察到白方的次底线比较薄弱，然后决定把c线作为突破点，从而选择能够参与进攻的棋子——比如这只黑车。最后，为了给车腾出未来进攻的路线，将黑马跳到边线。

所以，这样的思路与平时有什么区别？

这么思考会有什么意义呢？

从局部与个体的角度出发能被应用在日常的棋局中吗？

搞不明白…

完全搞不明白…

“思依！”

就在小姑娘干瞪眼半天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时，室友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还有飞弈！你们快来！帮我和薛猴看看这步棋怎么办才好！”

算了！

自己回国以后在棋盘上先试一试，然后再和大家讨论吧！

“哎！来啦！”

思依冲魏薇招手，吆喝道。

不过刚才在半蹲着观察黑车的视野时，自己自然而然地将对面白方看不全的王翼考虑在策略内…

嘿！这可是说明我的想象力、计算力与记忆力都有提高呢！

果然！只要不停地练习，就总会看见效果！

小姑娘好心情地这样想着，小跑两步到队友身边去。

-

棋局进行到将近三十个回合的时候，双方都陷入了较长时间的思考。

白棋那边的黑格象被逼入危险的境地，韦尔侧着脸与三位队友探讨，不时对着棋子在空中伸手比划些什么；

而黑棋这边面对的是更大的难题。韦尔将陷阱准备好，在上面精心铺上伪装，于是“四带二”的小棋手们在不知不觉中就踏入一步。

幸好魏薇和王飞弈及时反应过来，这才让黑方有了挽回的余地。

四位小棋手面色严肃，抱臂站在黑方底线处静静地思索破局对策；

而李辰星也遵守约定、自始至终都站在棋盘之外。不过他眉头紧皱，来回踱步，想来也是没看到黑棋有怎样解决麻烦的好办法。

负责这组棋盘的工作人员悄悄打了个哈欠，两边驻足观战的路人换了几批；

偶有几位爱棋又懂棋的观众对着冻得有些发红的双手呵了口气，却久久不愿离去。

8*8的巨大棋盘仿佛一个将内外隔绝的结界，站在结界内的少年们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全情投入这个外人看得见、却触不到的世界中。

在这个世界里，双方合力绘出花之对局。

国际象棋，是被黑白双方共同拥有着的游戏。

……

“叮铃铃~”

突兀的手机铃声吸引了一圈人的注意力。

锡国那边戴墨镜的姑娘接起电话，对着话筒应了几句后，向队友转达起来。

望着对面四人商量了一会就朝自己走来，中断思考的“四带二”小棋手们面面相觑。

“很抱歉，”韦尔开口道，“我们不得不先行离开。”

李辰星从一旁上前，“是有什么事么？”

“教练组要开会，所以现在我们需要回去。”接电话的墨镜姑娘开口回答。

“没关系，未来还有机会碰面，倒时候我们再将这局棋下完。今天和你们下棋很愉快。”

韦尔说这话时，一甩额前的碎发，动作潇洒而干脆。

唯一可惜的是…

他用力过猛，鼻梁上的墨镜随着摆头的动作起飞。

镜腿堪堪架在天才少年微红的耳廓上，勉强没让整个墨镜完成斜抛运动。

少年半边眸子露出来。不过漂亮的瞳色无法很好地遮掩藏在其中的一丝窘迫。

“咳…”

韦尔急急把墨镜重新戴好，“四带二”偏头为他保留体面，而锡国的另外几位棋手似乎已经见怪不怪、毫无波澜。

“顺便问一句，”等这个小意外过去之后，陈思依没忍住提问，“你们怎么知道未来还有机会碰面啊？”

眼前“墨镜皮夹克组合”的三人神秘一笑。

“发言人”韦尔继续作答：

“你们早就知道我们是锡国的选手了吧。同样的，我们也猜到了…”

“你们来自——”

天才少年打了一个响指，继续他的耍帅事业，然后开口——

“阿嚏！”

打了一个喷嚏。

少年不甘心地揉揉鼻子，再次开口——

然后又打了两个。

韦尔的三个队友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他推开。“口罩姑娘”还低声念叨一句什么，被耳力极好的廖领队听懂了：

“怕冷还硬要穿短夹克的笨蛋。”

“我们知道你们是来自瓷国的棋手，所以未来我们总会再见的。”戴墨镜的姑娘露出和气的微笑，给韦尔没说完的话解释清楚。

而一旁的韦尔决定做回自己最适合的“沉默的美男子”。他拍拍另一位男生的肩膀示意，然后帅气回身——

不出意料。

他一个趔趄，被马路牙子绊了一下。

少年努力稳住身形，冲身后挥了挥手，迈着矫健的步伐离去。

……

陈思依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愧是韦尔。

怪不得他总能在大赛上发挥出色。

这是多么优秀而强大的心理素质啊！

就在锡国的另外几人讪笑着准备与“四带二”告别之际，先行离去的韦尔“蹬蹬”两步又回来了。

他丝毫没有受之前尴尬情绪的影响，用英语认真说道：

“忘记说了。麻烦你们帮我转达乔，我很期待下一次在赛场上见到他。哦，对了，还有季，替我告诉他下次我绝对不会再输了。”

“小苗队”众人点头。

“乔”指的是乔艾，大家都知道韦尔一直把乔艾当作自己的对手看待；至于“季”，就是上次在奥赛中意外赢下韦尔的季明了。

可是…

小棋手们咂摸咂摸韦尔这句话。

薛子浩率先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了——

好家伙！韦尔根本就没把我们几个放在他眼里！

“除了你提到的两位选手以外，在未来，我们三个也会在棋盘上战胜你的！所以，你也可以提前期待一下。”薛子浩把这辈子学的英语全都用上了。

“哦？”韦尔没想到会有人对他这么说，“国际象棋可是属于我的领域。总有一天，没有人能在我对面的座位上获得胜利…”

“…至于你们，还都是一群小朋友呢！”

“嘁，不就比我们大两岁，别装成熟了！你先在u18组别赢下我们瓷国的选手再说大话吧！”

“我要赢了怎么办？”

“你要没赢怎么办？”

“……”

两人的对话内容太过幼稚，廖领队远远站着也能听见一句话内夹杂着两百个语法问题。

廖瀚霖不禁扶额苦笑。

“来自不同国家的小朋友居然也能用自己的非母语互相放起狠话来…真是难得。”

可是，虽说他们是在放狠话，但是他们又何尝不是在描述自己想要成为怎样优秀的棋士呢？

更何况，又有哪个大人敢用成年人的傲慢视角看轻他们，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一句“这不过是小屁孩在痴人说梦”呢？

这可不是异想天开。

这群年轻人的身上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日渐西沉。

巨型棋盘上，一个个黑色的剪影仿佛在逆光中被赋予了温度。

日落前最温和的橙色光芒将每个小棋手的轮廓勾勒成梦幻而柔和的样子。

“梦想是什么形状的？”

廖领队突然在心中问出这个问题。

或许是庆幸自己今天下午选择陪伴这群孩子们出来，或许是氛围太好让他心生感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就莫名其妙浮现出来这样一个问题。

不过至少此刻，他心中有确切的答案——

“梦想化作少年的模样。”

“而我有幸见证。”

作者有话要说：【碎碎念】

-懂了！“宿敌”指的是在喜剧天分方面，两队是宿敌。

-一写到韦尔我脑子里就响起古惑仔“叱咤风云我任意闯”的bgm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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