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
平日里明艳的姑娘此时一副恹恹的模样，像是一朵打蔫儿的花，不仅看起来十分疲惫，就连精气神也仿佛顺着根茎消散在视野中。
见到这样的魏薇，陈思依下意识的疑惑被全然抛到了脑后。
小姑娘迎上去、握住对方的手，感受到手心一片冰冷，愈发心疼起自家室友来。
“先坐下歇会吧，”陈思依把美人拉到棋盘旁边的座位上，递给她一个纸杯，“里面是热水，你先捂捂手。当心别洒出来烫着。”
“思依…对不起…我没能赢下来…”
陈思依知道魏薇在说积分的事。
魏薇这局棋输掉了，就意味着陈思依与安可心的积分在本轮已经相同，都为5.5分。
一旁的何兵给张维递了个眼神，起身往赛场门口公示的对战表走去。
“薇薇，你跟我说对不起干啥啊，你又没做错什么。如果最后我真的没能出线，那也是我自己水平不够，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
魏薇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声。她盯着手中杯内轻轻颤动的水面，感受着自杯壁传来的烫意，缄默不语。
“没事，胜败乃兵家常事，调整心态、下午好好比赛。”张维教练仍是一派从容，笑容中透露出些许安慰之意，“魏薇你要是不午休的话，回基地以后我给你复盘。”
魏薇点点头。
这时，何教练大步走了回来，“思依，我去看了你和你们组第三名的分数。我粗略计算了一下，你们两个的大分（总积分）和小分（对手分）现在好像都一样，具体排名可能要参考你们的‘中间对手分’（该赛制下的积分排名第三参考项）。所以，你现在先专心复盘，别惦记排名的事。”
几人的目光转回棋盘上。
“继续说你提和前的最后一步棋。”张维拿起棋盘上的白马，将它在所在的黑格上轻敲了两下，“在这一回合里，你跳马，黑方拱兵，然后你们选择和棋。不过你再重新考虑一下你的这只马。”
小姑娘皱皱眉，用手支着下巴、思考起来。
比起陈思依刚结束比赛时，休息区此刻热闹了几分。
置身于喧嚣的中心，棋盘上静立的棋子们仿佛也被赋予了生机：
白马跳到这个格子以后，原本被车、马同时守住的b线兵一下子少了一层保护；
黑方的黑格象察觉到什么，变得蠢蠢欲动，于是作势回撤、佯装为转攻另一侧做准备；
接下来，黑车便会有逼换白车的条件；
一旦成功，这只白兵就将成为黑方的囊中之物，因为白方并没有多余的子力再来保护它。
“啊…”陈思依没过多久就注意到这个在赛场上双方都忽略掉的失误，她有些懊恼地搓了搓脸，“如果这步撤象被我对手发现的话，我们后续就不再是均势了，我甚至有可能会因为少兵而输棋。”
她又颇不甘心地揪了一把自己脸侧的刘海。
这也不是一个特别复杂的局面啊！
怎么在赛场上就没发现呢？
看样子，在这一回合之前，自己就已经动了和棋的念头了，所以才会因为疏忽而出现纰漏。
明明当时身体并没有出现足以影响思考的不适感，却还是这么理所当然地做出和棋的决定，以至于在提和以前的落子都有了敷衍之意…
果然还是有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侥幸心理吧…
或者说，即便察觉到了，也会有意无意地将其忽视掉，并为主动求和找到一个貌似合理、足够说服自己的借口——“担心自己的身体撑不到残局大后期”。
而这份侥幸心理，则是建立在“笃信魏薇不会输棋”之上的：
“薇薇怎么会输棋呢？”
“薇薇那么厉害，一定还是会赢棋啊！”
“即便薇薇和棋了，自己依然能比安可心高0.5分。”
“所以…”
所以，偶尔不努力一下也是可以的吧。
所以，即便我不将棋局坚持到最后，也还是会保持在第二名的位置上吧。
于是，主动提和。
……
张维明白陈思依想通了些什么。
他的神情比最初已然少了严肃，锐利的目光收起，微胖的脸上恢复成乐呵呵的亲切样子，慢悠悠地开口说道：
“如果是因为身体原因，那么我会告诉每一位选手，在赛场上永远不要硬挺着，没有什么比你们的身体更加重要；”
“如果是考虑到体力分配、觉得中盘提和可以给下午的比赛预留更多精力，那我可以认同你们属于自己的比赛策略。”
“但是，每一场比赛、每一盘棋，都应该被认认真真地对待：”
“不要将成绩与名次寄托在别人的发挥上。棋盘前只能靠自己，输赢只属于你；同样的，别人的输赢也只属于别人。”
“而且，不要下‘功利棋’。对于这一阶段的你来说，踏踏实实走好每一步是最重要的。当你在未来开始参加世界大赛以后，不可避免地需要考虑得分策略；但是现在，不要有单单考虑分数高低的功利心。”
“赛场上，谁都有着无穷的可能。”
“竭尽全力，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遗憾，你所收获的将远超你的想象。”
陈思依坐得端正。
她明白教练说了这么多的良苦用心。
“不要下…‘功利棋’…”小姑娘低声重复了一遍张维话中的几个字，细细理解其间的含义。
即将凝结成型的冰面被及时敲击，细长的冰纹蜿蜒，一瞬间后便碎裂、散乱，落入水中，随波漂浮，直至没了影踪。
感受到自己的右肩被身旁的室友轻轻拍了拍，其中蕴含着安抚的意味，思依略微侧脸，点点头，示意自己没事。
“我想给张教练补充一点，”何兵道，“一名好的职业棋手不仅拥有好的棋技，他/她也会将任何棋盘外的因素控制在自己能掌握的范围之内。”
两个女孩一齐看向何教练，面带不解。
于是他继续解释下去：
“赛前的睡眠质量，比赛时的记录方式，怎样摁钟，怎样拿子，怎样分配自己的体力，怎样在后期保持头脑的清醒，怎样在平时锻炼自己的体魄…这些，全都是一名棋手需要思考的问题。”
“国际象棋虽然是一项脑力运动，但是作为竞技体育，它对于棋手的体力也有着巨大的考验。”
“乔艾，那位天赋异禀的男棋手，就曾经与我和专业人员商量过，他该采用什么科学的坐姿才不至于因为久坐的消耗而影响他的思考，尤其是在那种六、七个小时一盘棋的比赛中。”
姑娘们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的惊异。
自己的确从来都没考虑过坐姿的问题，但坐姿又确实是一场慢棋比赛中十分重要的影响因素。
何兵扶正眼镜，“而思依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对一名职业棋手来说，就很不专业。”
“吃好睡好，以良好的状态参赛，这是你成功完成一场比赛所需要做的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希望这些你都能好好考虑考虑。”
陈思依瞥向自己手边的记录纸，比分处是用油笔写上的“0.5：0.5”。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对上正看向自己与魏薇的两位教练。
“嗯。”
她听进去了。
-
毕安将食堂林师傅为小棋手们特意准备的、易消化的零食与水果放在了训练室后侧的桌面上，又把母亲徐队医给陈思依和王飞弈分别准备的胃药与咽喉炎药摆在旁边。
然后，在李辰星“这边太吵了，初三生赶紧去隔壁写作业去”的催促中，毕安悄悄退出了房间。
日落后，窗外渐渐起了风，多日来的炎热天气总算有了转凉的势头。
这是最后一轮比赛的前夕。
……
一个小时前，大伙都在楼下认认真真吃晚饭的时候，不知是哪个煞风景的大声喊了一句：
“诶！当前积分排名和明早的对阵表出了！就在官网上！”
食堂静了一瞬。
紧接着，像是一滴水被倾倒进热油中——
“哗——”
整个餐厅内的气氛犹如沸腾的小油滴一样迸溅开来。
带着手机的放下餐具、低头不停戳起屏幕，没带手机的从四周围到有手机的身旁。
魏薇利落地打开网站内U16女子组的界面，在密密麻麻的小字间、自上至下寻找起自己和陈思依的名字。
坐在一旁的思依抻长了脖子，却因为看不清魏薇手机上的字，而只好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扒拉着盘中的饭粒。
“找到了！”
室友的声音让思依迅速转头。
“我执黑，在第一台，对的是路小红。”
陈思依偏头想了一瞬，接着兴奋地将筷子拍在餐盘上，还把对面的薛子浩勺子上的肉都吓掉了，“路小红是不是今天下午退赛的那个选手啊！那薇薇你岂不是锁定冠军了！！”
魏薇淡定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继续往下划动屏幕。
忽然，她纤细的手指顿住。
“嘶…”
仿佛不确定似的，美人将手机往面前拿近了几分，眯着眼、再度阅读界面上的内容。
“你和安可心下午的第八轮棋都赢了，大分一样，”魏薇的视线没有离开屏幕，“但是你的小分低一点，所以她现在排名第二、你第三。”
思依点头，没有丝毫意外，“我知道。下午那盘棋她对手的积分比我的对手的积分要高。”
“可是…”
魏薇皱着眉摁灭了屏幕，稍稍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明天，第九轮，最后一盘棋。你在第三台，执白。”
“对手是…”
“安可心。”
……
四个比赛日来，训练室内是头一次在晚上来了这么多人。
前几日出于调整状态的考量，许多队员都选择晚上在自己的宿舍内练棋、备赛、休息。
而今晚，房间内的小棋手们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已经稳稳锁定出线名额的选手。其中就包括组内排名第一、并且比第三名高至少1.5分（即第三名即便在第九轮赢棋得1分，也无法跃进到前两名）的王飞弈与薛子浩，以及组内排名第一、并且第九轮的对手已经因为出线无望而提前退赛的魏薇。
第二类是已经确定没有机会争夺前两名的。
而第三类是徘徊于出线边缘，将于明早的比赛中决出最终名次的。其中包括U18公开组的易贺阳、孙傅明，女子组的齐秀；U16公开组的李辰星，女子组的陈思依。
于是，前两类中一部分没有多少备战压力的小棋手们在饭后自发集中到训练室，为第三类的五个人提供力所能及的赛前帮助。
一时间，屋中讨论声阵阵，盖过了窗外“呼啦啦”风扯旗子的动静。
李富温副教练、李其同与另外两个同组的男生分别帮易贺阳和孙傅明练习开局；
另一侧的何兵教练带着薛子浩、王飞弈等人，一起陪李辰星研究明早对手的棋谱；
晚到的马岑一进屋就被赵清穗拽到杨秋竹副教练的旁边，“小马你快来，秀秀下一盘的对手你之前碰见过”；
而陈思依此刻坐在张维教练的对面，旁边围着魏薇和另一位二队的同龄姑娘。
“中午我和魏薇说过了，面对针对自己的充分准备与优秀的心理战术，最好的办法就是增加储备、有意识地调整棋路，让布局不被对手猜透。当然，她上午输棋也有我赛前提醒不到位的原因。”张维将面前的黑色棋子摆正，“但是我看过她们后续的对局，明显能感觉到这位对手的棋力比不过你们。只不过魏薇后半程的心态没有稳住，失误被对方抓住了。”
“你公开比赛的记录很少，对方相同的战术根本没法用在你身上。”张维看向稍有动摇的陈思依，“所以，明早这局棋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轮比赛。正常发挥，你肯定没有问题。”
魏薇拿出自己上午与安可心对战的棋谱、递给小室友，说道：
“来，先摆摆看安可心的棋吧。”
……
一晚上紧张的备战很快就结束了。
虽然魏薇和张维教练都刻意避开了这个会给她极大压力的话题，但是思依十分清楚——
明早，将是一场只能赢的战斗。
不能输。
和棋也不行。
因为自己现在与安可心大分相同，小分落后。
如果是和棋、双方各得0.5积分的情况下，自己的小分仍然无法反超；
如果输棋，那安可心将直接以第二名的身份获得出线资格。
倘若想要代表国家，走到世界的舞台上参加世少赛的话…
只能赢！
别无选择！
不安与恐惧，彷徨与孤独，如藤蔓时刻缠绕在心间。
挤压着，疯长着，束缚着。
但是没有办法。
她只能一个人克服。
她必须一个人克服。
因为…
只能赢棋。
只能赢棋。
只能赢棋。
“关灯吧，薇薇。”
所以…
关灯吧。
黑暗会让人暂时看不见、也不用看见一切紧张与烦恼。
所以…
休息吧。
梦中，将与压力达成和解。
“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碎碎念】
-本次比赛使用的是破同分规则中的瑞士制积分编排规则，参考了搜狐，百科等。不过各种积分细则实在是有些搞不明白。敬请指正。
-入冬了，迫不及待想要写“四带二”这个冬天的故事了！可惜中间还隔着一段大剧情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