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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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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阳高悬,小鸟叽叽喳喳。

苏启明剪开一包火锅底料下进锅里,一旁的砧板上堆放着从院里摘来的菜叶子。

他不会做饭,冰箱里一眼扫过去全是可以煮来吃的配料和食材。

昨天吃完西瓜去买维生素之类的东西,带着年承旭去附近的医院检查了下身体。

年承旭嗓子有些发炎。

除此以外,医生的意思是营养不良,年承旭摄入与消耗差距过大,很有可能是节食导致的。

苏启明想问一问年承旭,可这人多半都在沉默,刚开始还能说说三四字的短句,点点头或是摇摇头。到了最后,年承旭虽然没尖叫没闹脾气,但就那样静止着不动,连表情都没有,完全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新买的迷你电煮锅被放置在矮脚桌上,端到年承旭面前。苏启明揭开锅盖,三鲜汤的气味浓郁飘香,各色食材还在锅里沸腾,两只鸡腿扑腾得尤为明显。

他拿碗盛了些汤,放在年承旭面前:“吃吧。我没用过这种锅,不知道味道煮出来咋样,你吃的慢,边煮边吃好一些,不然凉了。”

相比之下,年承旭更不会做饭,坐在沙发上静止了半晌,才迅速盘腿坐过去。

苏启明把泡好的蜂蜜水端来放在桌上:“嗓子还疼吗?”

年承旭试着咽了咽,摇了摇头。

因为昨天医院的经历,苏启明浓眉皱起,专门问道:“啥啊?不疼还是不知道?”

年承旭眨了眨眼,静止着。

“啧!”

苏启明急得凑了凑:“嘴张开,我看看。”

“啊一一”

医生说年承旭嗓子发炎是因为吃了刺激性食物,也就是前天放学回来买的饭,虽然吃药后好多了,但终归是抠嗓子的事在前,苏启明持续自责。

本来想继续给年承旭煮白粥,但他昨晚吃煮菜时年承旭直勾勾地盯着,没办法,就只能跑去买来三鲜底料和锅,看年承旭能不能吃。

年承旭拿起筷子,夹了块飘在最上边的蘑菇。

苏启明有些紧张地盯着,忍不住念叨:“你看看吃着嗓子疼不疼,多吹一吹再一一”

还没说完,蘑菇被年承旭放进嘴里又吐了出来。

他吐得有些迟钝,不像是平常人被烫到嘴的条件反射,反而像台需要接受指令的机器。

苏启明震惊地瞪圆眼睛,一把捏住年承旭的双腮:“你他娘的不知道吹一吹再吃吗!”

他一时间又气又慌,手足无措,强行掰开年承旭的嘴,吹了吹舌头,又连忙拿起蜂蜜水喝了一口,端到人嘴边:“温度刚刚好,我放了冰块的,你快喝点儿!”

-

阳光扑洒,落地窗横向敞开,米色窗帘时不时被风吹起。

窗外有一截可以坐的木质横台,上面放着许多坐垫,每一块的布料都不相同,但都像抱枕一样填充得很饱满,手感柔软,铺成长长一串。

年承旭趴在上面。

没办法,他又吃撑了,被苏启明一根手指给指挥到这里趴着晒太阳,连坐垫都是苏启明一块块铺上去的。

年承旭从来不会去想一些“苏启明会不会赶我走”之类的问题。

苏启明就在院子里,他在洗衣服。

穿着大裤衩的屁股坐在木质板凳上,两条古铜色的长腿大敞着,两只大手正抓着大铁盆里的校服搓啊搓拧啊拧,趿着拖鞋的脚边放着一个塑料刷牙杯,里面被倒满了洗衣粉,被几根指头时不时挖出一些,洒向铁盆里的衣服。

对于年承旭而言,他脑子里只有“为什么感受不到情绪碎片”这种问题。

从离开岛后的某一天开始,年承旭发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眼泪。

慢慢的,年承旭发现不明白的越来越多。

对处于激动情绪中的年承旭来说,他能感觉到自己心率变高,但他却无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难以描述自我的感觉,这些那些感觉还都是以碎片化的方式出现,年承旭甚至都不知道具体是“哪件事情”触发了自己的“某个情绪”。他只能试图把这些碎片化的感觉当作“情绪碎片”归类,然后每次根据“拥有过”的记忆判断,等着感受。

障碍直接性导致年承旭无法做出符合常规的反应,但年承旭不懂这种障碍,他把这当作缺陷。

自己和别人不同是事实,但年承旭不接受被人叫傻子,因为勤能补拙,他开始练习一一

盯着别人看,观察别人在特定情况下的表情,然后跟着学。

然而,表情毕竟是情绪的外部表现,练习起来更为困难。

因为做不出符合常规的反应,年承旭的表情总是迟钝且错误。

他本就不说话,以至于做出有些错误的表情时,看上去真的像个傻子,简直糟糕透了。

所以年承旭抛弃了这种“跟着学”的练习,选择“面无表情”作为自己的情绪外部表现。

年承旭一直都不知道,自己以为的“缺陷”有一个名字,叫做述情障碍,更不知道它还有一个俗称一一爱无能。

这种障碍导致人对身体的感受尤为敏感,最典型的就是怕疼,但正如陈争所想,现在的年承旭已经完全搞乱了。

对年承旭而言,身体的感受会阻碍、模糊、扰乱他对情绪的感受,他过于专注那些关于情绪的“为什么”,所以对身体年承旭是被动感受的,他只会主动去感受情绪,但这导致他对情绪的感知更加迟钝,毕竟情绪的感受本就来源于身体。

述情障碍还导致了可用的想象力只有智力控制的那部分,而通过自发的情感去想象是无法做到的一一

哪怕有人拿着自己笑的照片,告诉年承旭这是他在笑,年承旭或许当时会明白这种特定的情绪,但没了照片,年承旭的脑海里依旧没有他笑的画面。

因为想象力的局限,年承旭对情绪的定位仅限于“特定情况下的”,所以哪怕那个人对年承旭笑,年承旭依然只知道他在笑,而无法定位他的情绪。

没有正确的引导,无法认知、区分和表达自己或他人的某些情绪,年承旭就无法共情,只能通过观察别人的表情去定位。连自我的感受都定位困难的年承旭,每天不得不去思考“周围人为什么要笑”“他们为什么要哭”“同桌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而关于共情,年承旭连“安慰”都做不到。

别人看电视流泪,是一老一少在车站抱着告别的情节,他却连别人为什么哭都不知道。这种因为亲人分别而忍不住掉眼泪,留恋,舍不得的感觉,完全不是年承旭能理解的。

诸如此类的情况许许多多。

但论起陈争眼里最典型的,还得是第一次有女生对年承旭说出“我喜欢你”的时候,年承旭表现得完全不理解。

哪怕陈争告诉年承旭一些或长或短的解释,但年承旭统统不能理解,因为这事,陈争觉得年承旭特别晚熟。

对年承旭来说,这种“缺陷”成为了第二个他想要揭开的世界级谜团。犹如同学们的表情,前一秒还在笑,下一秒瞪人,这种变化来源于什么;挠头是因为“烦躁”还是“尴尬”,该如何判断;臭着脸说“没关系”,又是为什么。再比如有人因为他而揍人,原因是“他们说你坏话,太难听”,年承旭同样不能理解。

所以哪怕年承旭把这种障碍当作是想要弥补的缺陷,去学习,但想要熟练它真的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而正是因为不知道这些那些为什么,住在别人家这种事在年承旭身上显得尤为理所当然。

乍一听可能有些可笑,但对年承旭来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前天早上见到苏启明的时候,年承旭确实久违地感受到了许许多多翻涌的情绪。

然而,情绪过度,满盘充斥之后如同漏气的气球干瘪无比。事实证明,现在就连那些以碎片化的方式出现的感觉都消失不见了。

因此,从和苏启明重逢的那天起年承旭的“缺陷”也真的成了缺陷,因为再也无法用名字去定义它了。

而不知道这些的年承旭,此刻还趴在木台上看着苏启明泡沫乱飞地洗衣服,等着感受小时候因为苏启明而感受过的那些“拥有过”的情绪。

……

“我看看,晒黑了没。”苏启明边走边甩了甩手上的水渍和泡沫,后又在身上的大背心上蹭了蹭。

年承旭爬起来盘腿坐着,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有些泛红:“没有。”

“你这是冷白皮,再黑也黑不到哪里去。”苏启明走近,拎起人一只贴着纱布的小细胳膊瞧了瞧。

忽然,他“啧!”了一声,甩掉拖鞋踏上木台,一把抓住年承旭的胳肢窝,把人捞起来就往落地窗里进:“晒红了就进去啊!趴着等爆皮啊?胳膊疼不疼?”

年承旭被放到沙发上,摇了摇头。

苏启明又捞起人贴着纱布的小细腿瞧了瞧。

冷白皮看着本来就薄,年承旭肌肤大片泛红,看上去跟过敏没两样。

“啧!”

苏启明忙去拿了药箱回来,一时间犯难一一

毕竟他从小风吹日晒皮糙肉厚,从没注意过晒伤这种事,大手急得在药箱里来回扒拉。

“我操!咋办啊!涂啥啊到底!”

和年承旭一比坐着宛如一只狗熊的猛男,快把自己急哭了。

年承旭看着苏启明,观察了一会儿表情,而后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伸到苏启明眼前:“白了。”

苏启明一下没反应过来,懵懵地瞅着,脑子里还在想着:真变白了,好神奇啊云云。

事实上年承旭并不过敏,而且苏启明昨天买维生素时买了一大堆别的东西,比如润肤乳、保湿露,就连身体乳都单另买了一罐,年承旭都涂了,太阳晒久了,皮肤变红很正常。

当时,苏启明在儿童护肤乳和常规这两类里纠结了半天。

之所以纠结,是因为他看到“婴儿”两字想都没想就伸手去拿,年承旭说“宝宝用的”,又给他放回去。

可苏启明不觉得,年承旭那张脸从小就白白的,软软的,滑滑的,嫩嫩的,不就得用宝宝面霜吗?没错啊。

就这样想着,买内裤的时候,年承旭居然挑了海绵宝宝图案的,苏启明忍着没笑。

于是到了最后,年承旭选的也买了,什么婴儿、宝宝的也被他重新拿回来了。

苏启明狗狗眼还沾着水汽,面子挂不住,面无表情地从药箱里取出纱布和药,要给年承旭换药。

年承旭依旧很听话,立刻脱掉肥大的短袖,剩条裤衩趴倒在地毯上,一动不动。

放学那天,年承旭磕到地上的那一下看样子挺严重的,都几天了,脊椎的淤青还在。

目光落上去,苏启明又陷入了自责。

随着一块块纱布取下,已经愈合差不多或是还处于开裂结痂的伤口,一个个暴露在空气中,而苏启明就和这几天给年承旭换药时一样,早已黑着张脸:“我涂了啊,你忍着点。”

这几天换药的时候年承旭一直没什么反应,等趴着涂完就翻身躺着,继续让苏启明涂。

但今天年承旭不打算那样。

年承旭想让苏启明给自己吹吹伤口,以此来试试能不能感受到存在于北方记忆里的情绪。

毕竟那段记忆就像和苏启明在一起时的记忆一样,虽然都是小时候,但对他来说无比珍贵一一

那是第一次有人在他跌倒的时候不责备他,问他疼不疼,给他边吹边揉手心。

以至于年承旭扭过头,对苏启明说出“吹”的时候,苏启明拿棉签的手猛地一抖。

他实在是太紧张了,生怕弄疼年承旭。这人要是有点反应的话,苏启明倒不会这么紧张了。

“啊?啥吹?”

“fu~fu~”

年承旭指了指随处的一个伤口,洁白的门牙抵着下唇,鼓动脸颊,对着苏启明吹了吹。

“……”

“干嘛朝我吹,我又不是伤口。”

苏启明艰难保持着面无表情,心里却忍不住喊道:真他娘的可爱。

吹伤口不知道什么力度合适,苏启明试着吹,上药就变得很慢。

年承旭扭头枕在地毯上看着他,翻身平躺后还在看。

直到所有伤口贴上纱布,年承旭始终没有感受到情绪。

苏启明去放药箱,年承旭把手指伸到全身唯一没包住的伤口一一

嗓子。

然后狠狠地抠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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