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的海岛，海风醺腾。

七美屿，位于澎湖列岛的最南端，早年曾是大陆到台湾的中转站，如今则是各方游客流连忘返之胜地。

狗飘驾驶着面包车缓缓行驶在港口的公路上，滔滔不绝道：“都以为你们娘俩国庆节才回来，不过阿嬷早就帮你收拾好了，就是不知道小朋友会不会觉得潮。小朋友生在西北，长在西北，应该住不惯，觉得潮的话，你个当妈的把被子拿出来晒一晒再让小朋友睡哈……”

他交谈的对象是坐在后座的女人。

宽大的渔夫帽遮挡面容，只能从后视镜看到紧致的下颌角，纱质浅米色碎花裙尽显婀娜身姿，纤细白皙的胳膊搂着一个熟睡的小男孩。

小男孩的皮肤更是白皙，只是太过纤瘦，被挤压的脸蛋连带嘴唇一起嘟起，却没什么肉，倒是少了份稚嫩感，显得如橱窗里的洋娃娃般精致。

张澜瞧了眼紧缩在自己怀里的年承旭，轻啧一声，道：“狗飘你小点声，我儿子睡着呢。”

“好好好。”狗飘忙压低声音，“你终于把你这儿子带回来了，还是第一次见，长得真像你啊，阿嬷见了肯定喜欢，以后肯定宝贝得不行。”

张澜下颌角抬起，从渔夫帽中露出视线，恰巧成了俯视的角度有种来源于天鹅颈的，自然而然的高傲：“这可是我生的。”

海浪拍岸声随风飘来，裹着潮气不断涌入车窗，吹得张澜眯了眯眼睛。

“只不过，眼睛长得太像他了，我看着烦。”

一句出神地嘟囔落下，帽檐下长翘的睫毛颤了颤，眼泪一涌出就被张澜狠狠抹去。

狗飘瞥一眼后视镜，沉默片刻，小声问：“这次不回去了？”

张澜一拉帽檐，扭头面朝窗外，“不回去。”

这话她说过不止一次，刚变成寡妇的那一阵就说过，从那以后每次回来都说。

狗飘叹出口气：“那你那大儿子怎么着啊？明年夏天可就高考了啊。”

张澜一下回头，抓起帽檐瞪后视镜：“那不是我儿子！”

狗飘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怀里的小人儿突然抖了下，张澜垂眸看。年承旭皱着睡脸，看上去快醒了。

她抬手戳了下狗飘的后脑勺，“以后不许说这些！”

年承旭被吓醒。但发现自己抱着女人，小脸便不那么皱巴了，只是将张澜抱得更紧，喊道：“妈，妈。”

他喊得格外缓慢，短短两个字，还是相同的，听上去却很勉强。

至于为什么这样，只有张澜知道。来时的路上，她亲口命令，不许年承旭结结巴巴的给她丢人。

对于年承旭来说，只有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才不会结巴，而这已经是上学后才开口说话的他的极限了。

被叫妈妈的张澜并没有回应。

狗飘眼里一喜，调了调后视镜的角度，笑道：“嘿，小朋友！我是你叔，来，叫声叔叔听听。”

年承旭却埋头缩在张澜怀里，用一只眼睛看后视镜里的狗飘，像是感受不到这份急切。

张澜最烦这小子缠着自己，扯着小胳膊往旁边拉，“起开起开，抱这么紧，想热死我啊？”

像是已经习惯，年承旭本能地躲到一边，这才露出害怕的表情。

狗飘看不下去：“你这脾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儿子都这么大了，还一天到晚耍小姑娘脾气。”

他一说这话，正出神瞪着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的张澜，扭头又开始瞪后视镜里的他：“怎么了？烦人还不让说了？儿子这么大咋了？我今年才26！”

“……”狗飘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你还知道你26啊？带个7岁的儿子回来。”

突然想起什么，又说：“啊，小朋友跟你一样明年三月生日吧？看看，马上8岁了啊。”

张澜连戳好几下他的后脑勺：“你给我闭嘴！”

“哦哦哦一一哦哦哦一一！呜呼~！”

一道稚嫩而又软糯的吆喝声飘进车窗。

大眼睛里吓出一包泪的年承旭扭头望向窗外，看见一辆坐着两个人的迷你电驴。

准确说是坐着两个小男孩。

抓着车把手的小孩腰上系着校服，坐得像个大爷，看上去很是惬意，小胳膊黑黝黝的，被阳光一照好似涂了蜂蜜发着亮。

后边的小孩小短腿站立，一手抓在前边小孩的肩膀上，一手伸得笔直，五指大张，举在头顶迎着海风。他蓬松的卷发被吹得肆意飞扬，干净整齐的校服荡起衣摆，嘴里还在不停地吆喝：“呜呼~！呜呼~！苏大牛，你真厉害啊！骑得比车还快！呜呼~！”

同样是小小的身体，可他们太吸引人了，仿佛真应了那句“蕴藏着大大的能量”。

这是八街九陌中长大的年承旭从未见过的。

年承旭趴在车窗上望着，泪汪汪的大眼睛里透着本能的好奇和恐惧。

面包车慢悠悠地开进东端的村子，最终停在一家食店前。

狗飘打开后备箱卸行李：“阿嬷让你住在一层，你别跟阿嬷犟嘴。阿嬷说的没错，小朋友老是上下楼不安全。”

张澜扒开不知不觉又抱在身上的小胳膊，下车拎起行李箱。

被吓醒的年承旭迷迷糊糊地跟着下车，小手使劲儿往起托一个画着火柴人的小箱子。

张澜拿年承旭撒气道：“走开走开，用不着你搬，狗飘会搬。”

狗飘连忙托起小箱子放到地上，回头看小人儿。抿着小嘴，大眼睛水汪汪的，跟葡萄似的，可爱得不行。

他没忍住，往小脑袋上摸过去一一

啪的一声，手臂挨了小人儿的小手一巴掌。

狗飘条件反射地搓着胳膊，愣神地感叹道：“这么小个小人儿，怎么劲儿这么大……”

他转头对张澜笑道：“确实不愧是你生的，我还以为只是长得像你呢，看看这脾气。”

张澜瞅了眼不敢看她的年承旭，扭头就走。年承旭连忙屁颠屁颠地跟上。

食店门口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一双和张澜一模一样的丹凤眼，虽然爬满了皱纹，眼神却依然犀利。

见张澜低着头愤愤往来走，老妇人开口道：“来了？”

张澜下颌狠狠一皱，喊了声：“阿嬷。”

她从屁股后边拉来年承旭，没好气道：“叫太婆。”

年承旭吓得攥住张澜身上的碎花裙，这才喊道：“太，婆。”

张澜烦得不行，扯着小手拉开，往老妇人那边一扔：“别缠着我，陪太婆待着去。”

小脸砸在陌生人身上，年承旭吓坏了。

年承旭刚伸出小手，张澜就拎着行李绕过两人往房子里走。

老妇人瞅了张澜一眼，握住发颤的小手，说：“走，老太婆带你吃好吃的去，可都是你在内陆吃不到的。”

被领到桌前的年承旭不说话。

太婆看过去，小人儿的小脸上早已流满眼泪。

太婆花白的眉皱了起来，嘴里却耐心哄着：“别哭了，小丫头跑不远，饿了就会自己下楼来吃的，你先跟老太婆我吃。”

年承旭一看太婆严厉的表情，吓得呆住了。

突然，他尖叫一声开始哭。

太婆却是笑了起来：“这样才对，就要哭出来，别学小丫头。

“爱较真，爱钻牛角尖，争强好胜还从来不服软，直来直去的，也不怕磕着碰着，一点儿弯弯绕都没有，从小到大尊严比饭吃得紧。

“这不，每次回来都窝在自己房里，一天天就是倔，我看她连自己在跟谁憋火都不知道。

“也得亏你爸宠她，不然就她那脾气，早就跑回来死也不走了，哪还能等到你长这么大。”

年承旭虽然在哭，耳朵却认真听着太婆说话。但听不懂，呆懵着小脸。

太婆又说：“来让老太婆我看看一一

“哎哟，真像新疆的小人儿啊。小丫头真会生，你比小丫头小的时候还漂亮。等你以后长开了，指不定得迷倒多少小丫头。你呀得亏是个男孩，要是个小丫头，小丫头以后指不定得糟心成什么样。真该让她体会一下老太婆我的心情，太可惜了。”

太婆一口一个小丫头，年承旭听得更懵了，呆呆地抠着桌子。他只能听懂那句新疆的一一爸爸说过爷爷的名字就在他的身份证上。

他没见过爷爷奶奶，名字也没有长长的好多字，爸爸死了，这成了他最想要揭开的世界级谜团。

饭菜被店员端上桌，年承旭被饭香味吸引，泪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从未见过的饭菜。

太婆拿起筷子：“你个小人儿，老饿肚子吧？小丫头又不会做饭，开个面馆还得别人帮忙。来来来，尝尝老太儿这里的好吃的。”

见小人儿紧张地接住筷子，她跟店员要了纸笔：“小人儿，你不会写繁体字吧？来，过来。”

年承旭更紧张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挪动到太婆身边。

太婆拿笔在纸上写，一边道：“妈妈的阿嬷要叫‘老太兒’，别学小丫头给你教的，什么太婆老太婆的，小丫头肯定是故意的，知道了吗？”

年承旭用力抠着桌子，小嘴张着喘了好几大口气，慢慢地说：“可，不，可，以，叫，太，姥，姥？”

他越说越紧张，太婆越听越急，越皱眉毛，但什么都没说，只是等他说完，哄道：“好吧，小人儿爱叫什么叫什么。”

年承旭发现太婆婆并不可怕，而且饭菜太香了，起初吃得小鸡啄米，到了后来啊呜啊呜吃得小嘴油乎乎的。

太姥姥不停地给年承旭添菜，碗堆得一张小嘴埋头吃不过来，小脑袋根本没空往起抬。

饭后，年承旭一下下摸着自己鼓起来的肚子。看他紧张的样子，太姥姥笑道：“怎么了？肚子那么大害怕啊？去，出去溜溜食去，哦一一”

她对收拾餐具的女人问道：“村里上蹿下跳的那臭小子呢？跟这小人儿同一年生的，能玩到一起去。”

一听“上蹿下跳”，女人立马就对上人了。

那臭小子最爱吃她做的沙冰。

她笑道：“该放学回来了，估计马上就来。”

太姥姥从兜里掏出钱袋，取出两张钱放在年承旭面前：“装兜里，等会让臭小子带你溜食去，有什么喜欢的就买。”

年承旭呆住了。看着纸币上的数字“100”，潜意识就会想起100元的人民币。

太姥姥见年承旭不接，把钱折了折塞进他兜里：“小丫头还没跟你讲过这里的钱吧？你买一一”

“阿妈！阿嬷！我来吃沙冰了！”

响亮而又稚气的声音，随着一阵充满活力的风刮了进来。

被打断的太姥姥扭头一看，提高声音道：“乱叫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谁是你阿妈阿嬷，学校怎么教的？”

年承旭吓得一激灵，瞪大眼睛，看到一个黑黝黝的小男孩从门口一蹦子跳了进来一一

小男孩一侧的小胳膊举起，学东北二人转把校服当手绢转，嘴里嘘嘘地吹着口哨，一双圆圆大大的狗狗眼却扑闪得像不敢大声说话似的。

苏启明走着走着，看到目的地坐着个洋娃娃，白得发亮，就像天使一样。

他口哨一顿，校服没控制住，嗖一下朝他盯的地方飞了过去。

“……”

校服完美覆盖在了年承旭的脑袋上。太姥姥愣了下，连忙去取，就听一声尖叫从校服里传出，紧接着一只小手伸出来一把拽掉校服一一

年承旭迈着小短腿走过去，狠狠捶了小男孩一下，攥着校服的那只小手却害怕地发着颤。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苏启明下意识捂住胳膊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打了。

火气腾地窜上头，他浓眉一皱，也攥起小拳头。

可是拳头挥不出去啊，抬都抬不起来。

是，他是七美六村的孩子王，人送外号大牛逼，雅称苏大牛。可他面前捶他的，是个洋娃娃啊，怎么能打这么漂亮的小孩呢？

不能，不行，不可以打。

黝黑的小拳头往更紧得攥了攥，食指翘起来抠了抠拇指一一

这事在苏大牛心里就这么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夏至，开新。

每年夏天我都好开心，希望大家也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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