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着潮湿的岩石，耳畔隐约听闻细水流动之声，细流流过石壁内宽窄不一之处，时而若琴弦拨动分外养耳，时而若风铃舞动清脆动人，何群玉手捂住腹部的伤口，减缓血流的速度。

身体突然松快了些许，连原本刮骨之痛都变得微小到可以忽略，何群玉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渴感，喉咙的灼烧感愈发浓郁，他听着耳畔流水之声，情不自禁地舔着干涩的嘴唇。

好渴，好想喝水。

这个念头一出来，何群玉猛地惊醒，他这是失血过多了。

穷奇湿热的粉舌还在轻柔有序地舔舐着他的伤口，白色的毛发被何群玉的血染红。

觉察除何群玉命不久矣，穷奇顶上的兽耳向后仰，卷翘的睫毛下一双水汽氤氲的黄金瞳暗淡了几分，喉咙间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何群玉透过穷奇背上的翅膀缝隙看去，隐约可见一整块类似于监狱的铁栏门的巨石，浑然天成，牢门之外，还有一颗闪闪发亮的明星。

那颗闪耀的小星星徐徐转过身来……死鱼眼配斜嘴在穷奇的咯吱窝处忽闪忽闪。

乃世间唯我独尊的怒神女是也。

方才何群玉不想念战，他和穷奇接连受挫负伤累累，保不齐何时就再度命丧黄泉，没想到才刚走出去几步，他们便被笑面石像包围，何群玉这个半残废被怒神女毫不怜惜地甩到此地，穷奇……

何群玉思及此，看着穷奇澄澈到傻逼的眸子，捂胸痛心疾首道：“我以为你会赢。”

可穷奇在飞身一记天马流星锤，居然在半空中顿住了手，反倒扭头检查自己身上的卫衣受损情况！

士可杀不可辱！对面的怒神女狂躁，一巴掌把半空中的穷奇打回原形，拎起兽耳丢进牢里。

“衣服，也不是那么重要……”一句话尚未完，何群玉剧烈地咳嗽，眼中泪光闪烁，像是要把整个肺咳出来，内脏的鲜血润湿了鲜艳红唇。

兽与生俱来的敏感嗅觉让穷奇闻到了死亡的味道，它急躁的在何群玉身旁打转，内心焦灼不安。

可穷奇不敢用肉垫触碰那秋日残荷般的人儿，就狠狠地踩在地上，锋利的爪子刨着坚硬的岩石，留下道道深壑，触目惊心。

只要带宠物从这鬼地方出去，他就一定能找到救治的草药，一定可以的，它在乎的东西不多，

花草，衣服，宠物，而已。

何群玉将口吐鲜血的欲望压下，手支撑着冰凉的岩石，让背部更贴合墙壁，现在这幅残破之躯，人体调动免疫和内分泌系统对死亡做出最后抵抗，体内器官因供血而回光返照。

何群玉动弹这么两下并未感到什么疼痛，反倒有种想要拍地起身，酣畅淋漓地舞上两场大刀的幻觉。

【系统，如果宿主死了，你的目的完不成了，怎么办？】

【您只是最优解，而非唯一解。】

何群玉沉吟片刻，神采奕奕地朝穷奇招了招手：“穷奇，你先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咕噜噜噜。”穷奇庞大的身躯笨重地转动，面向何群玉，毛茸茸地虎脑凑上前去，不舍地发出低吼，虎尾扫动地上了群青色的沙砾，轻轻合上的三瓣嘴将狩猎的利牙含住。

何群玉掌心痒痒地，抬手搭在穷奇凸起的兽嘴上，拇指轻轻地撩开嘴唇，抚摸着干净的獠牙。穷奇的战时状态何群玉见过，两边狭长突兀獠牙会化作一柄长剑抵到下颚，所猎之物没有不被着一口好牙给撕裂动脉的。

“穷奇，我大抵是……活到了头了。”

穷奇缓缓地抬头，虎耳微颤，试图听得更清些。可他们本就语言不通。

何群玉的头向右肩微微耷拉，唇角勾起好看地笑容，看着面前的人儿的微毫举动，突然想要捉弄一番。他坏心思地捧着猛兽脸蛋儿揉搓，并不害怕面前的猛兽会突然给自己来一嘴巴子。

“我不会再复活了。”人在濒死之际，总是会蓦地回到遥远的过去，何群玉神情眷念道，“曾经我以为，人的生命很珍贵。来到这里，这里没有规则只有法则，没有医院只有剖尸荒野，没有邻里友好，只有孤独地踽踽前行，我才知道，凡人的生命真的很低贱，不过是我生的世界，我的父母亲戚，我的朋友路人，在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保护着我。”

“穷奇，在这个世界，我很高兴能够遇见你，也感到无比的荣幸。”

“穷奇，我，我不能带你出去了……”

何群玉心胸起伏随着情绪的高涨而愈加剧烈，喜神女虽将□□奉还，可残余的神威对凡人的影响尚未消散，何群玉的面部还维持着端庄典雅的笑容，嗓音却暗哑无比：“对不起，穷奇，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的就是欠着别人点什么，但是两恩中我还欠你一恩，我还不了了，对不起……”

他的父母，他的死党张然，或者已经接到通知的那个组织的负责人，他们或许都还会以为自己尚且活在异世界的某个角落，只是受到了限制无从与原世界联系。

这样也挺好的，那个世界也不用多浪费一块地给他包个衣冠冢。

或许他九泉之下从洪荒狗缩到那个时代，还能从学会网络冲浪的鬼差那里，探听点评论区有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他会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大笑三声潇洒离场。

何群玉看着穷奇低下了沉重的兽头，穷奇背上的翅膀缓缓抖振开，将何群玉的视线遮挡了一大半，气势恢宏的双翅连接肩胛骨的那条线呈现一个“V”形。

而穷奇的肩胛骨上方，一张因眼里没活所以带着澄澈的愚蠢，八卦中夹杂着鄙夷，在鄙夷之外又略带了点好奇的神颜徐徐升了上来。

怒神女的嘴随着穷奇的动作情不自禁地张大，简直都能将何群玉身旁的巨石一□□吞了：吾的神呐，这是情至深处欲望难耐，想要……！！！

咳咳，怎么可以在神殿里做这等事？

来人呐，快来人，快来这里等着，等他们干完坏事再活捉现场，免得他们死不认账！

何群玉一眼看破怒神女的龃龉神脑，眉宇慈悲祥和，有着抚慰人心的殊胜之力：“如果你再不赶紧把笑面石像做完，太阳就要下山了。”何群玉一个濒死之人都在替他急。

怒神女浑身一震，那么一刻，他竟在何群玉的脸上看见了一生死敌喜神女的影子！怒神女剧烈摇晃头：不可能，不可能，她是吾亲手送回去的，吾还是太过劳累了，都产生幻觉了。

何群玉瞳孔平缓和顺地转动些许，他刚想趁着还有点残血，逞逞嘴上之能，捧着兽脸的掌心倏然一空。

穷奇后退了两步，两只布着有序的虎纹的前腿腾空而起，落在偏离何群玉的方向，地面震了三震。他留了个绝情的侧身给待死之人。

何群玉的笑容蕴意深远，若见之悟之，可晓四无量心。他像是抽纸巾一样，一个字再连着一个字地吐出朱红唇：“喂，小恩人呐，我都快要死了，你就不能再多陪我说会儿话吗？我也不算是很聒噪吧，就是……濒死之际，感慨万千罢了。”

“好恩人，你转身，送送我呗？听说落叶归根，人得在家乡故去，有族人祖宗相送，如果客死他乡，无人相送，是找不着黄泉之路的，只能做个孤魂野鬼。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亲人，你就当日行一善，送送我呗？做个孤魂野鬼，太难捱了……”

何群玉没憋住，“哇”的一口血喷洒而出，落在雪白绒绒的羽毛上，浩渺山雪开出多多血梅。

穷奇还是未回头，只是扇动着翼羽。血珠从他防水的羽毛上滚落，好似从未接近过这么位不赀之躯。那两片巨大的翼羽被怒神女弥散的金光照耀着，光彩夺目，像极了与天地同生的古神为后世之神加冕厚重的仪式。

何群玉认命地将后脑勺贴上背后的石壁，掏出手机，最后再看一眼，以往一直不敢去看的父母发来的短信。

“今晚的雨很大，你有没有记得好好穿衣服，有没有记得出门要带伞，有没有记得雨下大了，往能够避雨的地方先躲一会？”

我都多大的人了，出门前当然已经学会看天气预报防患于未然。

“儿啊，出太阳了，马路上的水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我今天再找你的路上，经过了你原来读的那所大学，我突然好想问问你，你当年是在哪栋寝室入住的？当年爸爸妈妈忙，没能送你入学，你提着那么多的行李，有没有人曾帮帮你？”

原来他们还在找自己啊，的确，张然长得也不是张靠谱的面相，爸妈不信他很正常，若是能给他们打个电话就好了，亲自说自己过得很好，他们肯定会相信……应该会相信吧。

一条条短信翻上去，何群玉笑容超凡绝俗，双眸却蓄积了红尘情感。

情爱怒神女了如指掌，亲情恕怒神女从未见过。他盘坐在被笑面石像滚到石牢前的巨石上，将手里刚捏出来的热乎脑袋装在已经捏好的笑面石像的身体上，一尊笑面石像便做好了，只是这一尊，怒神女左右看来，它和别的笑面石像一样是微笑着的，却总觉得面带苦相。

怒神女气鼓了腮帮，良久，腮帮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恢复原状，他神脚去将新做的笑面石像踢开，短了，挪近点，顺利踢开，而后一甩头上珠串，刚想做下一尊石像，却忽的顿住了：“……”

牢门外多了一只毛绒爪子，爪子伸长到了极点，巨大版的山竹肉长出四只短粗的绒绒棍，又倏地一合做一团，在虚空中挥动。

紧接着，另一只毛绒爪子也伸了出来，两只爪子胡乱捣着神殿里的空气。

怒神女的视线缓缓移动，牢门上卡着一只巨大的白虎头，威风凛凛叱咤风云的虎头被挤得变了形，它忽然领悟了点什么，昂首让颈项更贴合牢门，前爪也就更伸出去了几分。

两只毛绒爪子在怒神女的眼前交错挥动，隐隐颤抖发力，人畜无害的被毛下是暴起的青筋。

右前爪的中指堪堪碰到被烧秃噜了的鬼面神树重新长出来的人面果，那果子尚未发育完全，五官淡得分辨不出来鼻子眼睛，果皮附着着鲜红的粘液。穷奇身子一侧，眼疾手快地将果子攥进肉垫中。

“扑哧——”果子迸裂，血红的果汁改变了毛爪子的颜色。

穷奇心满意足地将好不容易得来的果子塞进嘴里，森森寒牙鲜血淋漓，它欢快地嚼着，为自己好不容易得来食物而欢呼：“咕噜噜——”

石牢内的何群玉一顿，凝睇着穷奇牙中缝隙漏出来的“血汁”，那些果子太像人脸了，连汁水都像极了血。作为二十一世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只在书上听说过食人族的何群玉，胃里忽然翻江倒海！

“穷奇，你能不能安分点，别再我死前最后再恶心我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完美结束，如果我是个勤劳的作者，那么我会熬夜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