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器司。
花朝坐在大堂中,一条腿屈膝踩在椅子上,一手拿着银质面具,轻轻拨弄上头雕刻着的精致纹路。
以往他不曾注意,细细辨认,才发现那纹路好似莲瓣上的脉络。
孙人杰在一旁催促道:“世主!宫里传来信号,叫咱们带上人与火炮,分派一队人马去轰炸太尉府,其余的去皇城外守着,以防京城有人兵变!”
花朝却彷佛听不见似的,不停地在那面具上来回摩挲,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着薛灵均的话。
孙人杰见他神色怔然,纳闷道:“世主,你怎么啦?楚大侠被抓了,你不高兴,如今他人没事,你怎地还是不高兴?”
花朝默默不语,良久,突然道:“孙猴儿,你逃走吧!”
孙人杰愣了愣,“逃走?狗皇帝都已经死了,咱们就要赢了,为何要逃?”
花朝转头瞧着他,突然觉得,薛灵均看自己,是不是就像他此刻看孙人杰一般的感受。
他瞧了片刻,又垂下头,继续去摸那面具,低声道:“你觉得,等咱们将太尉府的兵都炸死,接下来会是什么?”
孙人杰爽快答道:“自然是你坐龙椅,当皇帝,兄弟们跟着你当官,吃香喝辣!”
花朝苦笑一声,“我做不了皇帝,你们也当不了官。”
孙人杰不明白,为什么胜利在即,花朝却如此颓废丧气。
“兄弟们可都等着您下令呢!”孙人杰道,“咱们一路杀不少狗官,此时也不可能退了。”
孙猴儿倒是比他聪明,花朝想,知道眼下此刻,已经没了退路。
红莲世人的势力,远远不足以推翻朝堂势力,他花朝一个江湖野人,谢家若是扶他上位,又怎么可能服众?就算是傀儡皇帝,怕也轮不到他。
楚天涯根本就不是被颜昭唯所捕,颜昭唯也不是楚天涯的对手。
楚天涯是故意的,他是为了救出太子。
花朝从瑶台上奔赴谢府,见到楚天涯抱着太子,瞬间明白了许多事。
为何楚天涯要应下颜昭唯之约,一同谋逆弑君。
为何楚天涯一个江湖侠客,要听谢昆的命令。
为何楚天涯突然叫他去做这红莲世主。
谢家需要一个名正言顺、能叫百官心服的皇位继承人,又需要一个勤王救驾的大好立功名堂。
只勤王救驾还不够,最好是再立下一个剿灭红莲世、还百官清平安宁的功劳。
红莲世中对谢昆忠心之人,身上那层皮一脱,已成谢家集结的官兵。
而像他与孙猴儿这等,连谢昆是红莲世幕后主使都不知晓的,即将沦为待烹的走狗。
等待他们的,唯有死路。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世主!”有人在外喊道:“有人偷袭军器司,瞧着,像是王家兵马!”
孙人杰一听,忙迈步出去,问道:“有多少人?”
“瞧着有近五千!打头的,好像是王家二公子王琳!”
孙人杰一听是王家人,顿时有些慌乱,连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王家的兵都去了西北,回不来了么?那罗刹大军近二十万,这些兵是怎么活下来的?”
花朝静静听着,将面具戴在脸上,站起身,缓步走至院中,吩咐道:“把篝火点起,我来会会他!”
整个军器司顿时点起许多篝火。
花朝纵身一跃,落脚至军器司最高处,踩在屋檐上,高声道:“军器司藏着不少炸药,贵人若是不想与花朝一同亡命于此,便现身一见!”
军器司中立刻鸦雀无声。
片刻后,突然传来一朗声大笑,“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花千醉!”
王琳也跃上屋檐,笑着瞧他,“当初莲香楼一见,本公子还想着,哪日能再见到你,一定要请你喝酒!”
花朝也笑,“可惜我花朝一介江湖粗人,无缘与王二公子这般的贵人相识相交。”
王琳好奇道:“谢昆给了你什么好处,叫你愿意为他卖命?本公子可以给你更多。”
花朝淡淡笑了笑,“好处么,怕是二公子给不起。”
王琳更加好奇了,“我不信,这世上还有我二公子给不起的东西。”
花朝自嘲道,“以□□人,雌伏身下,二公子行么?”
王琳微微一愣,明白过来,哈哈一笑,“二公子从来不屈居人下,看来是不行了。”
花朝瞧着他的笑容,突然问道:“王家大公子坠落瑶台,二公子不伤心么?”
王琳收起笑容,反问道:“你觉得,我会信么?”
“为何不信?”花朝疑惑,“他武功再高,也不是神。”
王琳低笑一声,“我大哥的厉害之处,可远远不止是武学高深。他可是王琅,行军能决策于千里之外,他人虽不在,罗刹京都却已被他搞得一片混乱。他与人下棋,从来没输过。如今,却说他因美色误人,自弃性命,叫我如何信呢?”
花朝沉默良久,才道:“谁知道呢,毕竟美色有时候,真挺管用的。”
王琳却又笑一声,“天底下人人都羡慕他,你知道他最羡慕谁么?”
“谁?”
“楚天涯。”
花朝一愣,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
“这倒奇了,”花朝笑容中带着苦涩,“楚天涯最羡慕的人,却是王琅。”
“是吗?”王琳讶然,转念一想,继而笑道,“也对!”
王琅羡慕楚天涯一介剑客,浪荡江湖,潇洒肆意,不受拘束,自由自主,谁知楚天涯竟过着形如槁木、魂带枷锁的人生。
楚天涯羡慕王琅有健康的体魄、有爱护尊重他的父母长辈、有肆意施展才学的朝堂与战场,却不知王琅也有不得已之处。
只有王家人知道,王琅的理想,一直与王太公、王太尉相悖。
他一直做着王家希望他做的事,却不是他自己喜欢做的事。
他万众瞩目,自小就是众人翘首期盼的耀眼明珠,可他却与林岱安一样,有着不切实际的理想:希望天下人人无贵贱,处处享太平,唯有百花盛开之风姿各异。
王琅自小备受家人疼爱,他第一次惹得王太公大怒、王太尉发火,是他八岁那年。
王琅给殷宁出谋划策,叫殷宁大力推行科举,而王家除了兵权之外,在各地买卖不少官位。科举一事,对王家有百弊而无一利。
王家能屹立朝堂不倒,光有铁血兵权还不够,也要有玩弄人心的政治手腕。
王琅却自幼不喜这一套,八岁的他反问王太公,“光明磊落亦可安天下,何必非要阴谋诡计?”
王太公一心把他往朝中宰相之路上引,他却偏偏想要一人独行,踏遍天下大好河山。
若这世上真有人能叫王琅心甘情愿步入圈套,跳下瑶台,除却王琳自己、他祖母以及王太公,王琳想不到其他人。
王琳道:“我猜,瑶台之下,我大哥已尸骨无存。”
花朝默默不语。
“花千醉,本公子与你做个交易,你把军器司给我,我放生你手底下这群兄弟。如何?”
花朝却道:“军火,我不会给你。你若执意要抢,我便就此点燃炸药。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除非我死,否则谢家也拿不到这批军火。”
王琳讶然,“为何?”
“军火一出,不管是谢家,还是王家,死伤的无辜者只会更多。红莲世造的杀孽,我已看腻了。”
王琳不信,“若是楚天涯来,你也这般说?”
花朝神色微顿,“可惜他不敢来。”
王琳沉思一瞬,竟点头道:“行,花朝,本公子认下你这片侠义之心!我王琳便是不用火药大炮,也能将谢昆拿下!”
说完,从屋檐跃下,落在马上,当真撤兵走了。
“二公子,为何不抢?”属下不解问道。
王琳笑了笑,“军火已不在这里!”
“啊?”属下一愣。
“你二公子看人,从没走过眼。花千醉不会拿他手底下的人来陪葬,军火只怕早就被他转移到别处去,这里不过是掩人耳目。”
王琳说着,神思一转,吩咐道:“但军火一定还在京城里!你亲自带一队人马暗中查探,尤其留意近来特别注重防火布置的院子。”
“对了,还有吏部林岱安那里,仔细搜一搜!”
“是!”
孙猴儿手脚麻利地爬上屋檐,见王琳带兵走了,不明就里地夸赞道:“世主威武,竟连王家二公子都怕你,几句话就将王家兵吓跑了!”
花朝却冷着一张脸,吩咐道:“你去传我命令,叫兄弟们即刻撤离京城,四散而逃。”
孙猴儿一脸纳闷,正要再问,却又听一阵阵马蹄声传来。
“不好!世主,王家那孙子杀回马枪!”
花朝回头,却见来的,并不是王琳的兵。
“怕是,逃不掉了。”花朝轻声说,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自嘲。
为首领兵的人,花朝并不认识。谢家的亲信,他只认识楚天涯一个。
孙猴儿见这对人马穿着打扮像官府的兵,有几个甚至有些眼熟,好似红莲世其他小队的首领,便抬起手臂挥手,高声喊道:“你们怎么换上官兵的衣服啦?京里的官府院落可都剿完了?”
那首领抬头不咸不淡地瞄花朝一眼,二话不说,抬手下令:“射箭!”
密密麻麻的箭支朝花朝飞来。
孙猴儿大惊,骂道:“草他爷爷的蛋!”
花朝一把扯起孙猴儿,疾速闪避,从屋檐跃进院落,匆匆丢下一句:“去带上兄弟们,能逃几个算几个。”
说着,人便风一般再次旋上屋檐。
只见一片红色在箭雨中穿梭,如火一般,眨眼间便飞至那首领马前,在对方还未来得及回神之际,剑尖已搁在咽喉处。
花朝旋身立足在马上,对那首领道:“回去给你们谢大公子报个信,红莲世主花千醉,在莲香楼等候楚天涯!想要军火,叫他亲自来见!”
说完,收回剑,轻点马背,又风一般旋飞不见,只余下几支哗哗掉落的官兵射来的羽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