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的黄昏,沙寂才带着约十万残兵赶到淦州城下,速度比来时慢了一半。
虽有近十万泱泱大军,却是一个个萎靡不振,垂头丧气。
连沙寂都神色晦暗,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林岱安那一箭几乎穿胸而过,要不是沙寂身体健壮,怕是已没了半条命。即使如此,他还是烧得有些昏昏沉沉。
沙寂抬起越发沉重的眼皮,朝城墙上眺望,只见罗刹士兵一个个整整齐齐地矗立在墙头,一动不动。
城门吱呀一声开了,沙寂松一口气,带着大军进了城。
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怎么道路上没什么人影?
但他精神不济,猜测或许是因他不在,这些士兵惫懒偷闲。
正心里不喜,近处突然想起一声惊雷,咚地一声,火光冲天,沙寂身经百战,身体反应比脑子还快,已从马上跃起,脚下踩踏了几名罗刹士兵借力,飞窜到后方一匹战马上,一脚将那士兵踹下马,落在马背上。
“□□娘的!”沙寂骂道,“哪个龟孙干的?”
刚骂完,就觉得不对劲。
哪个罗刹士兵有胆子炸他?
果然,连绵起伏的惊雷声从地下一声声响起,罗刹士兵如风吹麦浪般,倒了一片又一片。
原来,进城道路地下,埋了许多炸药!
一名士兵苍白着脸禀道:“王子!淦州城已失!此时城里守着的,全都是大殷兵将!”
不可能!
沙寂目眦欲裂,惊愕万分,这绝不可能!
他的三万守城之兵呢?!
四周的城楼上突然响起口哨声,黑压压的人群立在墙头上,开始对着罗刹士兵猛射。
“退!撤退!”
沙寂大喊,但已经迟了,大半罗刹士兵已经进了城,拥挤在一起,根本无处可逃,被炸得血肉横飞,还有两三万被卡在城门外面没来得及进城,正遭受大殷士兵的重击,炸药、密密麻麻的火箭、滚石、铺天盖地般砸下来。
城楼上架着好几十军鼓,咚咚咚地敲响,紧接着,城中城外,四面八方,全都传来锣鼓震天的喊杀声。
罗刹士兵人仰马翻,根本摸不清到底有多少大殷兵马。
王琳一身铠甲,威风凛凛地立在城头,吹了个挑衅的口哨,“沙寂,十万大军早就抵达淦州城了!壅州城是个空壳子,你却被吓得屁滚尿流地滚回来,哈哈!罗刹能有你这样的主帅,是我大殷之福啊!”
沙寂这才知道自己又中了计,气得两眼一黑,脑袋一沉,几乎昏倒过去,他再也无法理智,想要冲上城墙与王琳决一死战,被几个属下死死拦住。
“王子,此时该想办法杀出去,逃回罗刹,再从长计议!”
逃回罗刹?
沙寂怔愣片刻,他的几十万大军尽毁于此,他有什么颜面回罗刹?他的父王,他的王兄,还不抓住机会可劲地羞辱他。
更何况,他违逆诏令在先,按律法已是死罪,既然都是个死,憋屈地死在王兄手下,倒不如死在战场上。
王琳又哈哈一笑,“沙寂,早听闻你不及我大哥万分之一,不知能在我手底下过得几招,你可敢与我比试?我放你上来呀!”
沙寂已失去理智,抽刀乱斩,挣脱属下的拦截,策马踩踏着被炸死的罗刹士兵尸体,朝王琳的方向奔去,眼瞅着近在眼前,王琳竟真叫人扔了一根绳索下去,沙寂不顾属下们的惊呼阻拦,抓着绳索就攀爬了上去。
刚刚爬上城墙,就眼前一花,一根长枪疾速袭来,从沙寂咽喉凌厉穿过。
“你……你……”沙寂喉咙冒风,说不出话来,不甘地盯着王琳。
王琳嗤笑一声,“与我比,你还不配!说什么便信什么的蠢货!”
他手腕用力,使劲一搅长枪,竟硬生生将沙寂的人头拧断。
王琳高举长枪,将沙寂的人头悬示于众,神情冷峻得犹如地狱煞神,高声呵道:“沙寂已死!还不速速投降!”
原本就惊慌无措的罗刹士兵,这一下更是灭顶般地绝望,纷纷丢械投降。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蒙头泼下的火油,一场大火烧起,将这些残兵烧得个片甲不留。
王琳瞧着惨烈的战场,颇为满意,心中想着:“多亏了灵均告知我,这淦州城外竟有一片油田可用,叫我歼灭了沙寂的大军!此乃天意,叫我王琳占尽这天时地利人和,从此可是一朝闻名天下知了!”
原来,薛灵均在带罗刹士兵找铁矿时,无意中发现淦州城外西北三十里处,潜藏着一处油田,他佯装毫无发现,叫人快快换了地方去寻。
这一战,王琳知己知彼,对沙寂城中布防、作战计划一清二楚,与林岱安里应外合,用最少的兵,打了最漂亮的仗!
壅州、淦州之战,大胜。
王琳以少赢多,奇袭制胜,一鸣惊人。
一直到多年后,许多大殷百姓都还对这一场战役津津乐道,称赞王琳的足智多谋、凶猛善战,比之其兄王琅,毫不逊色。
而林岱安、薛灵均在其中的功劳,却几乎无人知晓。
淦州全胜的消息,很快传到壅州,王琪兴奋不已,要为林岱安二人设宴。
“既然大局已定,岱安想早日回京,”林岱安客气回绝,“还请王副将替我们转告将军,容我二人不告而别。”
“这么急?”王琪惊讶道,“那我派几名士兵,护送你们。”
林岱安微微一笑,“那倒不必,自保之力,岱安还是有的。”
两人骑马出了城,越是离京城近,天气便愈加暖和,阳光照耀在他们身上,舒服叫薛灵均眯起眼睛。
他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愉悦快活,便忍不住轻快地哼起小曲来。
“郎呀郎,马上英姿少年郎,何以撩拨我心房,叫我神魂飘远方,郎呀郎,空闺留暗香,红豆洒满床,等你来掀红纱帐,共赴巫山魂飞扬……”
唱着唱着,忽然脸上微热,这曲子是军营里的弟兄们常常唱的,传闻是一位姑娘送给出征未还的将士,那将士牺牲后,战友们便一齐唱这首曲给他听。薛灵均听得多了,便如刻在骨子里一般,下意识便哼唱出来,但这歌词……实在是……实在是叫人……
“怎么不唱了?”林岱安在他背后低声道,“这么好听,我还没听够呢!”
薛灵均装作没听见,左右看路边风景,转移话头,“说起来,我一直想学骑马,却总是没机会,在军器营里,除了指导他们制作火器,其余时间也大都埋在营房里思索火器设计,很少出去。”
他不好意思道:“要是我也会,咱们的速度就能快许多了!这马也不必如此劳累。”
林岱安贴在他耳边,笑道:“你要是会,我岂不是没理由这样每日抱着你?”
薛灵均连忙捂住耳朵,他发现玉郎自从上次重逢,真就变坏了!
他扭过头,与林岱安的目光对上,却见他目光中并无一丝促狭,而是既清亮又温和,仿若林间洒下的疏落日光,照在自己身上,将他化成一汪春水,既觉无比心安,又叫人无法回拒。
薛灵均忍不住往后靠在林岱安胸膛,连空气都变得宁静又坚定。
“我还没瞧见过你穿官服的模样,不过,我梦见你穿着款式简单的窄袖青袍,衬得你更加清爽,好似一件天青色文物,叫人想亲近又望而却步。”
林岱安搂住他腰的手紧了紧,“别人那肯定是要却步的,我的宝儿必须亲近才行。”
说着,低头在薛灵均脸颊上轻轻印上一吻,薛灵均不曾防备,“呀”地一声叫出来。
“怎么了?”林岱安含笑问他。
“没,没什么。”薛灵均连忙道,“你先行赶回京城,是不是忧心京城形势?”
林岱安收起笑容,薛灵均说得不错。
如今京城空虚,虽王琪说有七万兵马潜伏京郊,可他总觉得心里不安。
两人一路不停歇,也不觉得累,畅通无阻地回到京城,直到进了城门,见街道熙熙攘攘,百姓安乐平和,倒没有一丝红莲世作乱的迹象。
林岱安这才心下安定。
他带着薛灵均回到吏部,将他安置在自己居所,“我先进宫面圣,晚上回来陪你,你等我。”
薛灵均轻轻嗯一声,目送他离开。
林岱安来到宫门外,递了贴,等了半刻钟,却没能入宫见到殷宁。
传话的宫人道:“陛下寿诞在即,近来操劳过度,已歇息了。不过,陛下有口谕,请林大人明晚入宫,参家天子寿宴。到时,陛下会给林大人加官升职。”
天子寿诞?时间过得可真快,他竟忘了,明日的确正巧是殷宁的生日。
每逢天子寿诞,殷宁的确有一大堆祭奠事宜要准备,顾不上见他也在情理之中。
林岱安只好先回吏部,却发现薛灵均不在。
稍稍一想,便猜到他去了何处。大约是去祭奠薛仁了。自重逢以来,两人都默契地避开薛仁不提。
“林大人!”有人在外轻轻敲门。
“进来!”林岱安吩咐,见推门而来的,是吏部令史,“何事?”
“大人,小的们在整理库房,发现有一批您的东西,您看要怎么处理?”
林岱安回想,是他居住于锦鲤居时的零碎物品,后来搬迁到吏部时,打包搬了过去,公务繁忙,倒是一直没顾上整理。
他微微颔首,“搬过来,放我这儿吧。”
属下们动作极快,手脚麻利地将几箱物件搬进来,又都极有默契地退出去。
林岱安亲自整理,其实倒也没多少东西,比较重要的是宋濂寄过来的那些书。
他打开箱子,将书本一件件取出,搁在书架上。
忽地,一本不像书的书,吸引了林岱安的视线。
那书本封皮靛青色,上头没有名字。这书似曾相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林岱安微微蹙眉,将那书本取出,翻开一瞧,顿时露出略微惊讶的表情。
是吴学子的日记。
不过,不是他曾看过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