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两岸的沙滩、鹅卵石、积水坑和拢着露水的庄稼,全都笼罩在金灿朝霞中。
池意埋在地里择菜,跟身后一直懒洋洋不肯爬出山头的太阳一道,慢吞吞地如螃蟹般左右挪动着。
徐闻站在田边,推着眼镜,找了半天,才看见池意偶尔从碧绿菜叶间冒出的发顶。
“池老师!”
“嗯?”
“找你老久,快来,带你去见个人!”
听见这句话,刚起身的池意下意识往后退,险些踩着地里的豌豆颠,为了避开还差点摔了一跤。
“别别别...”
池意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想到前些天「相亲」被沈回抓包,脚趾扣地的尴尬,说啥,池意下意识拒绝。
况且,他儿子还在沈回手里。
是的,池意在沈回的步步紧逼和声声质问下,还是没能把抚养权给要回来,还被安上了个「始乱终弃」的帽子。
池意严重怀疑,沈回是拿他当被告在审,有理有据,就差当场打印出认罪协议书让他按手印,然后押入大牢。
综上所述,池意生怕又把沈回给召唤出来,弄到最后自己里外不是人。
“不见不见,我挺好的!我这一生活该单身,我...”
“什么跟什么啊?是学校新来的美术、音乐老师!”
“啊?”
池意从民宿墙角接了水,一边淘着嫩芽,一边往学校走。
还没等他见到新来的莫老师,就听见了阵曲调极为欢快的萨克斯风。
被周末来学校玩的孩子和老师围着的男人,身型高大,穿着件驼色薄大衣,脚尖轻点踩着节拍。
在一个上扬尾调结束乐曲后,人群爆发出一阵掌声。
“好听!”
“这什么歌啊?”
“哦,这是...”
“I’ll Remember April.”池意说。
男人闻声回头,见到答话的人时,微微怔住。
池意按着簸箕中的豌豆颠,甩了甩水珠,走到几人身旁。
“你也听爵士乐?”
男人抱着光洁如新的萨克斯风,转身在池意面前站定。
“听过一些。”
池意笑了笑。
沈回是个不折不扣的爵士乐迷,耳濡目染,他也听过不少。
靠!怎么又想到沈回了!
“那,你有擅长的乐器吗?”
男人问出的这句话,被胡思乱想、怒骂自己不争气的池意忽略掉。
他以为,是自己问得太过直接。于是,他放下萨克斯风,左手单握着,伸出右手,自我介绍道:“不好意思,你好,我叫莫望山。”
“哦,你好,池意。”
池意回过神,伸出手与人回握。
柳舒云放下保温杯,目光游走在二人之间,很快,她就笑出了声。
徐闻问:“你笑什么?”
柳舒云:“没,没什么。”
莫望山来的这一天,算得上是个难得晴天。
在池意、徐闻以及几个小崽子的搭手下,莫望山拉来的一卡车乐器,很快就在打扫出来的音乐教室中安放整齐。
池意拍拍手上的灰,站起身,视线落在黑白琴键上。
他左右望了望,见没人看自己,小心翼翼地按了下去。
咚!
门口几人的瞬间回头。
池意:......
池意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看着朝他走近的人,不自觉后退。
“池老师,你想弹就直说嘛!莫老师肯定乐意教你!”
池意瞪了眼笑吟吟逗他的柳舒云,没说话。
莫望山先笑了出来,微微垂眸,转而看向徐闻,说道:“徐老师刚刚也说想试试。我完全不介意,在课余时间给我们学校老师也开设兴趣班。”
“诶!莫老师,我想学那个架子鼓,duangduangdaugn!多酷啊!也可以吗?”
“当然。”
就这样,池意的窘迫被莫望山三两句迅速转移后化解。
他看了莫望山一眼,拿起刚擦拭过钢琴的抹布,从兴致勃勃商量开什么兴趣班的人群身后走过。
“莫老师?”
“嗯?”
莫望山回过头。
“我会吉他,改明儿我们可以组个乐队!”
“很不错的提议。”
莫望山再度扭头,看向顺手擦着走廊栏杆的人。
柳舒云:“噗——”
徐闻:“你又笑什么?”
柳舒云:“没什么啊!”
-
“中间的,传球速度加快啊,别磨蹭。”
池意坐在长凳上,嘴里叼着笔帽,不停翻动、修改着训练计划,时不时抬头,看着正在进行球感热身的球队。
当他准备起身时,余光瞥到莫望山带着小鼓演奏队走来。
通身银色的小鼓挂在孩子们身前,显得又大又圆,但在莫望山身上,倒像是抱着一只银渐层般,乖巧盘在他腰间。
“池老师,我带他们来跟着球队,找找节奏鼓点。”
“嗯。”
池意点点头,含起口哨,走入训练队伍。
莫望山性子随和,专业能力极强,迅速组建了一支入门相对简单些的小鼓队。
才来学校一周,无论是老师学生,还是当地村民都对他赞不绝口。
这也总算让池意摆脱了对「新老师」三个字的抵触,毕竟,上一个新老师,可是哪怕池意稳如卡皮巴拉,也依旧每天发疯的林千屿。
池意面前的训练阵型,为三人一组、间隔两米站定,两边球员负责传球,中间球员以脚弓和外脚背传球。
间隔距离短,这就极大保证了球员的高频触球,这一点在U12训练中尤为重要。
而外脚背传球,在国内青训中,几乎不会作为专项训练项目,但却会随着球员年龄增加,对他们传球成功率影响颇大。
几轮热身结束后,池意和赵哲玮分别带领一支队伍,进行五人制实战。
场上踢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让池意早忘了,也压根没注意球场旁还一支小鼓队,直到——
咚咚——咚——咚——咚咚!
伴随池意所带球队的一个进球,场外传来了整齐划一的击鼓声。
池意扭头,莫望山正放下鼓槌,对着他咧嘴笑起。
出于礼貌,池意同是微笑点头致意。
礼貌不礼貌的只有池意自己知道,但沈回很明显却不这么想。
沈回站在球场入口的台阶上,扭头看向苏青青。
苏青青:“...莫老师来学校第一天我就已经汇报过了,现在算起来,才来一周。”
沈回:“「才来一周」?”
苏青青觉得不对劲。
沈回:“还以为,今天我回国是来参加他们在村口举办的婚礼。”
苏青青:“...已经,来了一周了。”
沈回收回眼,继续往球场走。
哔哔——
池意单臂斜上举,指向角球区,顺势看去——沈回正抬脚踩住滚落到他鞋边的足球。
“沈叔叔!”
“沈叔叔,沈叔叔来啦!”
“沈叔叔,你今天有给我们带好吃的吗?”
球员们七嘴八舌地迎上,别说踢球了,就连叉腰冷脸的池意,都在心心念念的「好吃的」面前,沦为背景板陪衬。
沈回点头,笑了笑道:“先去训练。”
沈回绕过球场,好似没发现池意的目光,径直走到莫望山身前站定。
“沈总你好,我是竹湾小学新来的美术、音乐老师,莫望山。”他伸出手,“终于能见到竹湾小学背后的投资人,是我的荣幸。感谢您为学校和村子所做的一切。”
池意余光不停瞥着场边,脚尖也朝着他们靠去,像是随时准备英勇就义,飞扑手榴弹的超英角色。
但是——
谈笑风生。池意看着沈回和莫望山正谈笑风生。
“原来,沈总也曾出席那场慈善演奏会。想来,那晚最高的一笔匿名捐款就是沈总了。达则兼济天下。再次替山区留守儿童,感谢沈总的慷慨解囊。”
“倒也谈不上多么高尚,不过是企业该做的事情而已。”
“沈总谦虚,能够将企业责任...池老师,怎么了?”
莫望山看着池意不能说光明正大,只能说鬼鬼祟祟靠近的身影,出声询问道。
“你们聊什么呢?”
池意狐疑地看着二人。
“哦,我们在聊之前在京城的...”
“工作繁多,先走一步。”
池意看着沈回离开的背影,彻底愣在了原地。
训练结束,沈回带来的一卡车水果和零食,都没能把池意开的那点脑洞给填满:沈回和莫望山不会是看对眼了吧?!
“池老师,那是香蕉,不是解压神器...”
池意将被捏得稀碎的香蕉扔垃圾桶里,甩着手往外走。
他觉得,这真不怪自己多想。
沈回当时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真想拿个镜子给他照照,不然真白瞎了那露出来的一口白牙!
池意想着,水龙头下的手指是越搓越使劲儿,硬生生从白的搓成了红的。
再红,也比不过沈回笑起来耳朵尖那么红!
池意把台阶踩得咚咚直响,成功让正在擦笛子的莫望山,从靠走廊的宿舍窗户里探出半个脑袋。
“池老师,怎么了?”
“...热的。”
莫望山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回到房间,池意都快把天花板盯出个花儿来了。
他爬起身,拖鞋都没来得及穿,跪在椅子上,捞起桌上的手机,噼里啪啦打了一通字。
光标跳动着,一下下节奏极为平稳,显得池意悬在键盘上方,刚刚就快敲出火花的手指又蠢又傻。
靠!
池意丢下手机,转头扎进被窝里,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很快,隔壁传来古琴声。
池意现下哪里想听什么曲子,憋着口气,敲响了莫望山的房门。
“莫老师,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你弹琴也未免有些扰民吧?”
莫望山看着池意,目光又看向墙上挂着、时针指向7点整的时钟,再次似懂非懂地点头。
池意脚尖一转,刚准备离开,就被房间里的人出声喊住。
“池老师,你现下心思烦乱,听古琴对你极好。”
池意急促叹了口气,悠悠抬头,昂着下巴看着他。
“听五音,疗五脏。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总是有道理的。”莫望山伸出手,示意他坐下,“我刚刚弹的是《观心自在》,顺心去火养肝,最是有效。”
莫望山说得一脸诚恳,倒是真让池意觉得自己小肚鸡肠。
他咽了咽喉咙,慢吞吞坐到椅子上。
“来,跟着我的琴音,吸——吐——”
很快,莫望山的房间坐满了一堆人。
柳舒云与徐闻坐在池意两侧,如同左右护法;本就每日必做冥想的赵哲玮,更是搬来了自己的软垫;张校长则是举着手机,边录视频,边赞叹着竹湾小学师资团队的良好精神状态。
曲闭,莫望山又不知道从哪儿搬出了整套茶具,开始给众人烹茶。
“哎呀,莫老师真是多才多艺,西洋乐器,中华传统,那都是手到擒来,事事皆通啊!”
“一看这就是小时候爹妈口中的别家的小孩儿,太能干了莫老师,小时候上过不少兴趣班吧?”
莫望山笑着将茶盏递出去,说道:“我父母早亡,是奶奶一手带大的。老家在山里,每天上的兴趣班也是割猪草、赶羊子。”
众人有些愣住,就连池意也是。
方才打趣他的柳舒云,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急忙站起了身。
莫望山抢先开口道:“柳老师,没事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所以,你来这儿,也是和自己小时候的经历有关吗?”
池意小声问道。
“嗯,没错。大学毕业后,去到了乐团工作,偶然接触到为留守儿童募捐的慈善演出,便开始想,自己到底能够做什么。”
柳舒云问道:“那,莫老师,你怎么没回去你的家乡呢?”
莫望山却道:“我的家乡,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回去的。”
徐闻接上:“那你为什么来这儿啊?”
莫望山看向低头沉思的池意:“读到了竹湾小学的报道,这让我发现,有一样想法的人并不只我一个。”
池意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靠!他居然是为了沈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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