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日,风声飒飒,檀玥睁眼时正巧看见一片鲜红的枫叶飘到他的眼前。
他尝试着起身,结果腹部传来一阵刺痛,不过好在是没有流血了,伤口也已经被人包扎过。
他被人救了。
檀玥勉强坐起身。
这是一间简陋的茅草屋,但是打扫的很干净整洁。
“你醒了?”
这是一个很稚嫩的,少年的声音。
檀玥寻声望去,草屋背光门口,站着一个黄色道袍的少年,不大,端着两碗东西向他走过来。
床边便是一个半人高的窗户,微风袭来时微凉,檀玥因风吹而眯了眯眼。
他问:“小道士,是你救了我吗?”
那道袍少年走来,将那两碗东西端到他面前,是一碗粥和黑乎乎的药。
少年开口:“嗯。小道见公子晕倒在郊外,就将你拉了回来。公子受了重伤,恐是要多修养几日,这些时候公子就暂住这吧。”
檀玥没问他到底是怎么把他“拉”回来的,反正不是什么好的方式。
他接过粥,倒是没急着喝,而是对道袍少年道:“小道士,这是你家?”
小道士闻言迅速低下头,小小“嗯”了声,随即又飞快地抬头向檀玥摆手,“公子不必担心,很干净的,我前天才打扫过……”
檀玥刚还对他的行为不明所以,听他怎么说,反而怔了片刻,随即被他给逗笑了:“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果这是你家,就只有这一张床,那你睡哪?”
他这样问也是没办法,如今他的确动不了,若再强行离开只会拉开伤口,到时候更加麻烦。
小道士看起来并没有多犹豫,他指了指几步之遥的木桌:“我就在那里,公子好好休养,可以随时唤我。”
檀玥看了看自己身下并不舒适的小床,事实上这也并不适合檀玥的身量,但相比那边更小而且做的很蹩脚的桌子,这的确要好的很多,他觉得这几天心里的郁结都被这个举动消除了很多。
他又展露了平时的笑容:“现在的道士都是这么教你们小朋友的吗?怎地随便捡着一个受伤的人就对他这么好,当这个烂好人,就不怕捡着个白眼狼?你连问都不问问我是谁?”
那小道士几乎是不怎么抬着头看檀玥,一个一个回他的问题:“他们还没有人来教我什么,但救公子是我自己的决定,公子既然不会说那必然是有自己的苦衷,我不会多问。”
檀玥又道:“或许你救了我,我反而会害了你。”
小道士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先是顿了下,随后径自缓缓摇头:“不是的。公子这么好看,不会是坏人的。”
檀玥笑了笑:“那我还得谢谢我这张脸,让你这么相信我。”
小道士不说话了。
檀玥看他的模样,伸手拍拍他的肩:“总之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说到他日,他突然想到什么事情,还没等小道士回答什么又问:“不过,有几个问题,可否一问?”
小道士张了张嘴,然后道:“公子不必客气。“
檀玥:“我这伤,是受一个朋友牵连,闻道像是京城出了什么事,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道士:“公子,小道久居深山,虽不清楚外面到底怎么样了,但我只是听说,也许当不得真。”
檀玥:“无事,我总得给自己的伤找到一个出处,若是不明不白,我可要怨死了。”
小道士狐疑地看了眼他,还是踌躇了会,最后吐出一口气,道:“听闻有别国侵犯语乐,已经攻至京城了,但是安和县地偏,暂时安全。”
檀玥边听边点头,但他并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地方。
小道士说到这,还是有些欲言又止,看了又看檀玥,最终缓缓道:“敌国攻进京城,其实是有人叛国,而这个人,正是镇守北疆要塞的衡旸将军。”
檀玥猛地瞳孔骤缩,迅速转过头看向窗外,这一系列动作被他做的悄无声息,像是听到个事不关己的热闹。
至少是让小道士没发现他的异常,只听小道士继续道:“衡旸将军通敌叛国,让其他地方的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京城也差点沦陷,但也让他们警惕起来,安和县就被派来了很多士兵,大概的,我就了解这些。”
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钝了的刀片狠狠割在檀玥的心里,整个胸腔痛的都快喘不过气来。
他不相信。
他不相信他的父亲会通敌叛国,这么沉重的字眼不可能会落在他父亲的头上,绝对不可能!
……
良久的沉默,小道士终于试探性的问了句:“公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窗外枫叶飘飞,檀玥听小道士说这漫山都是枫树,是他们山上的特色,可现在在他看来,这美绝的景色,只是极目的血红罢了。
他猛吸一口气,道:“无事,只是有些累了。”
他听见小道士起身的声音,一双手从他手里拿过他喝剩下的粥:“那公子先把药喝了吧,不会太苦的,我在里面加了糖。”
檀玥现在也不管药到底苦不苦了,只一股脑地往嘴里灌,即使这确实是甜的,到他嘴里,也只剩下苦涩了。
他艰难地,哑着嗓子轻轻道:“谢谢。”
小道士沉默了会儿,轻轻道:“应该的。”说完又静静地收拾檀玥用完的碗,扶着檀玥躺下,便出去了。
待那木门嘎吱一声合上,檀玥小心地翻了个身,睁着眼睛只顾着盯着屋顶看。
想到这些日季锦林的反常,甚至在他们到安和县的第一天季锦林就出去再也没回来过,他也被凌昭兮盯得很紧,如果不是很久没回来的二房突然回来,他估计会被瞒得家破人亡。
他早该想到的,他只是不相信,他不相信他身边的人会发生这等事,他只是不想承认。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又受伤了。最坏的结果是,季府也被他牵连了。
他到底才是真正的罪人。
只是因为他一人。
檀玥再也想不下去,他不想再想起那一幕幕护着他的背影的场景,不愿再回忆起那个雨天,也不想再听到脑海里兵器的碰响。
眼睛睁得酸痛了,腹部痛感传来,应是药物的影响,眼皮耷拉下来,缓缓入睡。
檀玥不知道他睡了多久,只依稀记得,山高,风大,雷响,雨水敲得他好冷,可他却浑浑噩噩的,永远都清醒不了似的,无法安眠,却又无法睁眼。
怕得久了,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面前却是秦烟兰缓缓向他走来,眼神满是爱怜,轻轻帮他掖上被子,和缓地拍着他,嘴里哼着歌谣,像是想哄自己的孩子安心入睡。
檀玥顿时睁眼:“阿娘!”
眼前屋明,却无一人,秦烟兰的影子在他脑海里却是挥之不去。
是梦。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慢慢地撑起身。
低头一看,伤口被重新上过药,擦掉额头上的细汗,双手抚面,居然是因为无法从梦里缓过神来。
夜雨浸润过的土地湿腥腥的,风却是凉的,吹来时让他清了清神。
檀玥抬头看向窗外,秋来时的枫叶最是落红,小道士选地选得倒好,这屋子建在这里一觉醒来便可以看见山间最为好看的景色,这倒让人心情愉悦许多。
檀玥看叶看得痴了,满眼红色突然有一片飘过他的眼前,他忍不住轻轻接住枫叶细细打量起来,心里一亮。
他掂量掂量这片枫叶,举起一吹,这片红便飘飞起来,直到草门一开,“啪”地停在小道士的脸上。
小道士手里还拿着一把木剑,想来是晨起练剑回来,这会儿拿开脸上的枫叶有些迷惑。
檀玥看看他,又抓了一片身边已经做好样子的枫叶吹到小道士的身边,笑道:“小恩人,别愣在那呀,过来,给你个好玩的。”
小道士依言走了过去,但还是怔愣愣地看着他。
檀玥倒是没怎么注意,他将床边的枫叶一骨碌全薅过来摆在两人面前:“怎样?手艺还不错吧?”
小道士看看他又看看枫叶,从他手里接过一片详看。
枫叶很大,足够檀玥在上面霍霍,整上一整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小人儿,穿着红火的衣服,正准备为他起舞一曲。
小道士:“好看。”
他又将目光转向檀玥:“公子今日状态很好。”
檀玥笑意未减:“嗯。你看看,在你这个年纪,我想应是很喜欢捣鼓这些,我闲,你要是喜欢,我教你怎样?”
小道士也跟着笑了:“好。多谢公子。”
二人就这样相处着,直到檀玥的伤好得快差不多了,这天他正在教小道士新花样,小道士却一直心不在焉,欲言又止。
檀玥看他憋得难受,伤好心情也大好,问:“小恩人?有什么事要说吗?再不说我怕你是要憋坏了。”
听他这样说,小道士抿了抿唇,缓缓吐道:“公子,随我入山吧。下面,并不好。”
檀玥笑意缓敛,半开玩笑道:“为何?舍不得我想让我和你一起做道士?”
小道士有些急道:“山上很好的,有很多人陪你,而且,而且那里,那里是我家!”
檀玥哑然失笑:“小恩人,那的确是你家没错。但不是我的呀,我也有自己的家,我得回去,要是再不回去,我爹就要来抓我了”
虽然可能,他也来不了吧。
小道士欲言又止,最终做好决定要说出来时,却被一阵脚步声打乱了。
“怎么可能藏在这里,你在跟我开玩笑么?”
“大人你要相信小的啊!线索不就是在这附近断的吗?内人告诉小的她看见一个小黄袍拉着一辆破车往山上爬,那车上可全是血呀!”
有人冷哼:“要是敢骗我,老子拿你开刀。”
“不不不敢。嘿嘿大人,要是真找到人那小的是不是有那个……嘿嘿嘿,悬赏?”
“放心吧,只要抓到人,你就是立了功的人,少不了你的好处。”
“……”
“大人!前面有个茅草屋!”
听这脚步声,人数定不会少。
檀玥心一紧,看了眼小道士,做了个噤声动作:“你待在这别动。”
这下想留也是留不住了。
他伏在窗上,确认没人后一跃而过,转身向小道士道了声别。
脚一落地,“啪啪”枫叶踩得噼啪响,落叶太多了,每踩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免得被人发现。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
檀玥运气很不好的正面刚上正在小解的官兵。
两两对视。
那官兵裤子还没脱完又赶忙提上,忙大喊:“在这里!!!”
檀玥干脆一个飞跃过去一脚砸在官兵脸上将其踢晕。
可惜还是晚了。
官兵的声音早已引来了其他人。
落叶被践踏,脚步声杂乱地冲他围来,皆是抽出武器,毫不客气的对着他,围得水泄不通。
檀玥只好抽出昏死过去的官兵身上的佩剑,冲出包围。
有个领首的人道:“放下武器,自行投降。”
檀玥沉眸,没答话,迅速往四周观察一遍,确认方向后抬脚就冲。
霎时,刀剑交错,身影混乱,在凛冽的秋风里,刀剑声竟是占了上风,扰乱了枫山上的宁静。
“小世子可能双耳不闻窗外事,衡旸王通敌,证据确凿,已关入死牢有待行刑,而小世子不必徒自挣扎。”
檀玥动作一震,道:“胡说!”
“属下有没有胡说世子可以跟属下下山便知,如今人尽皆知,世子随便一打听就能知真假。”
檀玥一字一句道:“不,可,能!”
他剑狠狠一划,正好割破一个官兵的喉咙,顿时鲜血外涌,人影倒地,血洒在檀玥的脸上,还有片刻的温热。
眼前猩红一瞬,檀玥身子晃了晃,有片刻的失神。
“公子!”
突然之间,一道清亮的嗓音叫醒了他,继续提剑,而他的后背,多了一人。
小道士不知从哪抢来一把真剑握在手里,他蓦地去刺官兵。虽然这剑要比他的木剑重得多,但小道士拿得很稳,基本功练得扎实,但他的力气小,即使刺中了人却也仅仅只是划破一道口子,不过好在他身法很快,能打乱官兵的步伐,这对檀玥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帮助了。
围上来的官兵很多,因为小道士的突然出现,又在无形中化掉他们刺向檀玥背后的武器,这让官兵十分恼怒,纷纷来针对小道士,不过小道士人机灵得很,见着很多人来打他就往檀玥身边挪,二人再合力抵抗,配合得十分默契。
就连檀玥都想着,若是现在他们不是在生死战斗,或许他会好好教一把小道士的剑法,指一指他现在存在的不足。
这确实是个人才。
不过眼下容不得他多想了。
时间越久官兵越狠,每个人都死缠着他们二人不放,檀玥根本无法逃脱。况且小道士出现,他要是逃掉了,小道士就会变成众矢之的,就算带着人一起逃,那也是通缉榜上多张画像,他因此又连累了一个人。
只是在混乱之中,檀玥虽然没受很大的伤,却也被划伤了多道口子。又或许场面太过混乱,人影散乱,刀剑无眼,檀玥在这混乱之中,“铮”的一声武器碰撞发出的巨响,一把飞剑直直地,插进了檀玥旧伤附近。
小道士空着手懵了,看到檀玥身上的剑,彻底茫然了。
那是他的剑,却刺进了盟友的身上。
慢慢地,他的神色开始慌乱,想要跑到檀玥身边帮他,却又害怕地不敢向前。
檀玥看了看伤口慢慢溢出的血,却只是将手中的剑一掷,飞速刺向小道士。
小道士没有躲,那剑径直略过他,捅到了他身后正欲一剑想毙命小道士的官兵,瞬间血流不止。
檀玥立即拔下腹中的剑冲到小道士身边,用最大的力气将人往外围推去,含笑道:“谢谢。你已经帮我很多了。他们的目标是我,放心,赶紧逃,我不会有事的。”
小道士依旧不语,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眼中泪水全涌,没有什么比歉疚二字更好地形容他此刻的表情了。
这一瞬间,檀玥脑海中突然想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很熟悉,但他没时间细想了。
想要保护小道士不连累他,现在只有唯一的办法。
这里所有的人,都必须死。
檀玥彻底动了杀心,他的身手在京城本就数一数二,如今放了开动手,那也不是普通的人招架得住的。
他利用最短的时间,快速解决了大部分官兵,而现在只剩下三人。
他再次看了眼伤口,如此大的动作这么坚持下去他早已鲜血淋漓。
那个为首的官兵最是厉害,檀玥身上大部分的伤口都是拜他所赐,如今见着檀玥快不行了,于是嘲笑道:“世子能耐,不过你还撑得了几时?”
檀玥自然不会与他说话浪费力气,甩掉剑上浓稠的血液,再次举剑。
就像一场惊心动魄的游戏,淘汰所有人,最后只剩下对决,而被淘汰的代价,就是死亡。
最后的最后,檀玥手无寸铁地被领首官兵用剑抵在一棵树上。
他的手死死抓住剑刃不让其刺入胸膛。
领首官兵亦是目露凶狠,实则也没多少力气了:“世子,放弃吧,你输了,坚持不了多久。”
檀玥还是没说话,他不知疼痛般又用剩下的一只手抓住剑刃,鲜血直流,他却“哧”地一声笑了。
官兵不明所以,只觉预感不对,赶忙用尽剩下的力气刺进檀玥的胸腔,却总是动不了分毫。
只听檀玥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你知道衡旸军吗?”
官兵心里一噔。
像是真怕他不知道,檀玥再次做了解释:“衡旸将军训练的军队,战无不胜堪称鬼绝,而本世子是从他校场上练大的,你觉得,谁会死?”
官兵动作一滞,而檀玥说完这句话,趁他分神之际头一歪,剑刃堪堪擦过他的肩脖。
官兵一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让他没有收住力气,剑直直插进树干里。
而檀玥胜便胜在身法极快,还不及官兵反应,就已经被檀玥的扫堂腿绊倒了,脑袋重重落地,眼前一顿晕眩,而檀玥踩在他的胸腔上,拔出树干上的剑,居高临下地看他。
“我赢了,你输了。”
只听官兵发出一道闷哼,脚一蹬,再也没了生息。
一瞬间,山风袭来,再无其他,一切都归于平静。
檀玥虚弱地跌坐在地上,背靠着树干,久久不能回神。
等他终于反应过来,颤抖地伸出双手,看到满手鲜血,他不知道这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但他知道。
他杀人了。
眼前猩红一片,逐渐模糊又清明。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他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是让爹娘知道,他便不知自处。
半晌,他才扶着树干缓缓起身。
随便扯了根枯枝柱着,满身是血的他,就如行尸走肉般往山下走。
他似乎真没有了痛觉,明明身上每一处都在流血,他却眼神呆滞,分不清方向。
直到踩中一粒石子,他再也稳不住身形,沿着山路倒了下去。
滚出了好远。
终于撞到一棵树上方才停下。
只是不幸的,正好撞在檀玥伤口最深最疼的腹部:“啊!”他惨叫一声,冒出一身冷汗,眸光因此一点点恢复光明。
檀玥喘着粗气,气息都是不加掩饰的颤抖,他咬下几块衣料胡乱堵住伤口暂时止血,这才颤巍巍地挪动身子扶着路边树缓缓走下山去。
很幸运他看见一处破败的茅草屋,许是之前猎户住的,只是现在已经到了倒塌的地步了。
不过好在山下没人,如果有人看见他,指不定就会被吓个半死。
檀玥进了屋子,找到几身衣服和一些药。
药能用,不过他没闻过霉味,这些衣服一股味道,而且做工拙劣,穿上不硌皮肤才怪,但至少能穿。
檀玥将自己弄干净,又涂了些药,伤口慢慢地不那么疼了。
整顿休息了一会,出门正巧遇到一位拉牛车的老爷爷赶进京城,他便也顺着牛车去了京城。
去找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