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就和芳哥回家了。
姜小鱼休息了半天,这半天,家里没其他人,王婶躲在自己员工宿舍里看电视。
姜小鱼觉得无聊,便去冰箱里翻孟栖储藏的青梅汽水。
喝完一瓶,想一想孟栖的神情,就会觉得高兴一分。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和孟栖这样互相捉弄。
孟芳平从花房回来,看见他手上有一个空罐子,另一只手往冰箱里伸。他握住他的手,不赞同地摇头:“当心感冒。”
姜小鱼嘿嘿笑,“无聊嘛。”
孟芳平便带他去四楼弹钢琴。
他不会弹,他教他。
握着小一号的手在琴键上跳跃,仿佛是几条鱼,在水面上蹦蹦跳跳。窗外的光点也蹦蹦跳跳。渐渐没了规律,乱弹一气。
很像在玩。很好玩。
男孩的眼睛亮得装了一颗星星。
“芳哥,你弹了几年?”
“没有几年,只有几个月。就是上个暑假的事。”
姜小鱼敬佩道:“弹得这样好!”
他笑:“只能骗你这个门外汉了。”
姜小鱼回身望着他,很是兴趣勃勃,“你还学过什么爱好呢?”
“很多,杂而不精,都是打发打发时间。上个寒假学的是围棋。”
姜小鱼想了想,“是那种黑白棋子吗?”
“对。”
“我不会围棋,但我会下五子棋,我们来下五子棋吧!输的人在脸上贴白纸条。”
孟芳平微微挑眉,“提前预警,输的人要愿赌服输。”
“当然!”他一拍胸脯,“驷马难追!”
一小时后,姜小鱼的脸贴满了白纸条。
孟芳平根本不带放水的,他脸上干干净净,喝着茶水,淡笑着。
孟栖回来,嗬了一声:“真去鬼屋应聘NPC啦?”
……
次日,姜小鱼重新回到学校上课。没过多久,便迎来学业的期末考试。
家里的孩子陆续考完试,放寒假,孟得章先生也从忙碌中抽身,预备给姜旋女士一个盛大的婚礼。
但是,她拒绝了。
那一天,姜旋和陆冬冬在外面喝酒说着话。
“你想离婚了?”
“是。我倦了。”姜旋抽着薄荷味的女士香烟,朝半空吐出一个白色烟圈,她眯眼笑,带着点讽刺说:“我好像没那么爱钱。”
“那你爱什么?”
“爱玩。”
她对陆冬冬说:“我爱玩的灵魂永不会停歇。”
陆冬冬沉默一会儿,笑了。
“只有这个理由?”
姜旋沉默着,弹弹烟,抖落灰。再往嘴里吸了一大口。往日觉得讨厌的烟现在感觉不错。
烟雾缭绕,她的脸变得模糊不清。
“还有个理由。”
“哦?”
“我得为小鱼着想,我觉得,我应该先带他离开孟家。”
……
她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在乎我。孟得章想。
这天,他掐着时间回家,孩子们都在楼下,开着电视,却没人看,他们坐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玩一种名为大富翁的游戏。
家里的阿姨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空气中弥漫着家的味道。但他没有看到那窈窕的身影。
“你妈妈呢?”他问道。
那个头发卷卷的男孩抬头看他。
小鱼。他在心里默默念男孩的名字。
他跟他妈妈的眼睛很像,只是年纪小,眼睛比较圆润澄澈,而她……她有时会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她读书读得眼睛近视了,习惯性眯眼睛,眼睛逐渐变得狭长,工作后才做了矫正手术。
其实他们的眼睛形状已经不大相像了,只是颜色相似,葡萄般的深黑,仿佛戴了美瞳。
他神色有些柔软,见男孩没有回答,低声再问了一遍。
“你妈妈呢?不在家里吗?”
“嗯。她去跟朋友玩了,今晚不回来吃饭。”
“还是那位在海边认识的朋友?”
“是的。”
其实姜旋邀请过陆冬冬到孟家,只是那时候孟得章不在。他们俩没有碰过面。
他有些挫败,还有一个星期就到了他们早先约定的举办婚礼的时间,他一直按捺不发,就是想逼她主动询问。可是姜旋在外面玩得很愉快,好像忘记了。
举办婚礼的日子还是姜旋选出来的。
当时他们在民政局领了证,回家的车上,她兴奋地看着手机上的日历,细数每一个她觉得好的日子。
她挑选出三个好日子,其中一个最近的日子就在他们领证后的第三天,可孟得章觉得太快了。
她便用轻快的语气问:“那你觉得哪天好?还是你来挑吧。”
他注意着前方的车辆,没有看递过来的手机,随口道:“最晚的那天。”
她默默收回手机,继续用轻快的语气说:“啊,那就是四个月后了,会不会太晚了?”
“就那天吧。刚好有充分的时间准备。”
当时他在想什么?
他想:如果到了那天,这个冲动的婚姻不能让他满意,那就趁着没有向外公开,便悄悄离了吧。
回想起这段记忆,心里有些沉重。
姜旋在他心中是俏皮的、善解人意的,同样也是敏锐的、心思深沉的。
第一次两家人吃饭,她明明很担心孟栖追着姜小鱼出去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她偏偏不挑明,而是用一些小手段让他发现。
领完证后,他其实有一些后悔,真的要结婚了吗?真的选定这个女人了吗?
于是在她询问婚礼哪天举办时,他敷衍了过去。
她一定感受到了吧。
在孟得章气息浮动的时候,孟芳平和孟栖都把目光投了过去。
孟栖有些忧愁,他对他叔叔感情很深,几乎是被他养大的。孟芳平却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垂下头继续自己的事。
姜小鱼不会看气氛,拉拉孟得章的衣袖。
孟得章回过神,整理好脸上的神情,重新低下头来。他努力展开一个微笑,不去想领证那天她在车内忽然沉默地玩起手机的事。
“还有什么事?”
“她还是我的干妈。”姜小鱼补充刚刚的话。
“……”
以为他没听清,姜小鱼加大音量:“她叫陆冬冬,是我妈妈给我找的干妈。”
“好的,我知道了。”孟得章状似冷静道。
晚饭后,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姜旋回家了。
“你在等我?”
他看着她走近,停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她今天穿了她最喜欢的红色长裙,脚下是一双红色的尖头鞋。整个人十分明亮。
他看着她:“你今天打扮得非常漂亮。”
她笑笑,撩着肩上的头发说:“跟女性朋友出去,当然要尽最大的努力去打扮啦!”
“为什么?”
“只有女人才懂得欣赏女人的美丽。”她没有看他的眼睛,“你专门等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跟我说吗?”
“你不妨先想一想。”
“唔,是什么纪念日吗?”
“是七天后我们的婚礼,你忘记了?那天你还说这是一个黄道吉日。”
见姜旋沉默,有不安盘旋在他心头上。
“姜旋。”他喊她的名字。
“孟先生。”她疏离地称呼他,“这个婚礼我暂时没有举办的想法。”
……
这天晚上,楼上传出模糊的声音。
姜小鱼不安地敲开了孟芳平的房门,他抱着毛绒熊过来,那么大,抱在怀里,两只熊脚几乎拖到地上。孟芳平看不到他的脸。
他往床上一坐,仍然紧紧抱住毛绒熊,他低头使劲压它,把它压扁,然后把脸埋在熊的后脑上。
孟芳平坐他身旁,抚摸他的后颈,轻轻地,指腹打圈地按摩,似乎有哄人睡着的心思。
“芳哥,他们吵架了吗?”
姜小鱼的声音听在耳里显得闷热潮湿。
孟芳平手指爬上去,揉他的头发。
“他们吵什么呢?”
孟芳平心里有点想法,但不肯如实招来,只说自己也不知道。
姜小鱼抬起头,“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他失笑:“我哪有那么厉害。”
“你就是很厉害。”男孩固执地说:“你可以保护我,雷都劈不到你身上。”
孟芳平垂下眼,过于笔直的睫毛氤氲出小片淡淡的阴影,此刻他的神态好像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脆弱。
姜小鱼听见他说:“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是谁那么可恶,要用雷来惩罚你了吗?”
姜小鱼瞬间失声了,呐呐许久,再次埋进毛绒熊里。
孟芳平重新抚摸他的后颈。
他现在感觉痒了,“芳哥,别摸了,痒!”
孟芳平停了手,见他注意力成功被转移,微微地笑。
过了一会儿,楼上安静下来。
姜小鱼抬起头,他的鼻尖被压得有些泛红,两片嘴唇湿湿的,泛着晶亮的光。他才想起自己擦过润唇膏,连忙伸手抹了抹毛绒熊刚才埋脸的位置。
抹不干净,熊毛黏在一起。
他放弃了。
揪了揪它的耳朵,不好意思跟孟芳平对视,小声说:“芳哥,我想跟你睡。”
孟芳平重重倒在床上,荡起了波浪,把姜小鱼向上抛了抛。他的坐姿变得歪歪扭扭。
“跟我睡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姜小鱼皱了皱鼻子:“什么事?”
孟芳平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在夏天时,有蚊虫钻了进去,命很长,熬到现在像蚂蚁般般爬来爬去。
要叫人换个灯了。
他慢慢地说:“可能会有蚊子咬你,在你身上留下红点。”
“冬天哪有蚊子,你骗人!”
床上的男人眼珠移了移,移到姜小鱼的脸颊、脖颈、手指……
他伸手捏住姜小鱼的食指,“手冷?都红了。”
姜小鱼脱了鞋,爬上去,哼了哼说:“你还没说哪里有蚊子呢。”
“真的,是公蚊子,很大,你真的没看到?”
“没有!”
他把毛绒熊当枕头,垫在脑后,跟孟芳平排排睡,也看向了天花板,呀了一声,说:“真的有蚊子呀!你经常不回来,窝被偷了!”
孟芳平轻轻笑出了声。
他两只手枕在脑后,身上滑溜溜的布料便往上卷,在灯光下,流动着细闪。
姜小鱼在哪里听过,这种表面正经,衣服却有小心思的人,是闷骚。
他认真端详这个闷骚的男人。
孟芳平知道小鱼在看他,摆着那个很帅的姿势不动。
安静了一会儿,姜小鱼忽然道:“他们不吵了。”
他转了个身,看着男人侧脸说:“我听小小说,夫妻都是经常吵架的,越吵感情越好,那些不吵架的夫妻,往往很快就淡了。”
“凡事不能追求极致,吵得太凶,感情淡得更快。”
姜小鱼掰着手指想数一数妈妈和孟叔叔超过几次架,想了许久,只举起了一根手指,“他们只在今天吵过架。”
他有些不安了,“发生什么事了?”
孟芳平也侧过身,只说:“我哄你睡吧。”
“数羊吗?我自己就会数的。”
“不,给你讲个故事。”
孟芳平讲了一个女人的故事。在他口中,这个女人就像是一朵娇弱的花,她需要爱情来滋养,但久久得不到丈夫的正向回应后,她枯萎了……
男孩睡着了,压着毛绒熊的褐肚子,脸颊红扑扑。
孟芳平收了声,翻身下来,洗脸。
出了浴室,又去了隔壁房间,拎走床上的枕头。
他捧起姜小鱼的脑袋,抽出毛绒熊,将取来的枕头垫在下面。
然后盖好被子,调好室内温度。
他也合眼睡了。
第二天起来,姜小鱼没见到孟芳平,往旁边一摸,留有一点余温,他打了一个秀气的哈欠。
昨晚芳哥说了什么故事?有点忘了。
他下楼的时候,撞见了孟叔叔。原来自己今天起得这么早。
孟叔叔有了黑眼圈,什么事都不做,气压很低地坐在沙发上不说话。弄得姜小鱼很想躲到房间去。
孟芳平跑完步回来,头上冒着汗,两颊微红,口中不断冒出白气。他身体结实,微微敞开外套,已是男人的轮廓。
“阿芳,”气质成熟的男人抽出一根烟,咬在嘴里,说出来的字词有些模糊,“下午给你姜阿姨搬家。”
孟芳平正在喝水,一口凉水吞下去,连心都被沁凉了。
他抬眼看向一脸茫然的姜小鱼。
“好。”
半点不惊讶。
不,还是惊讶的。离得果决便罢了,搬家也这样果决。
过了不久,姜旋也下来了。
天气冷,她穿着羊绒大衣,不过家里很暖和,这件大衣出门才穿,所以她脱下来,孟得章接过,却没有挂在哪里,只是抱在手里。
姜旋唇边滑出一抹迷人的微笑。
“可别沾上你的烟灰了。”
男人用力咬烟嘴,语调模糊:“没点燃。”
孟栖也下来了,气氛很凝滞,空气像是固体的,吸一口氧气要废好大的劲。他感到不对劲,立马收起刚起床的散懒气息,偷偷使眼色给打电话叫醒他的孟芳平。
不过,孟芳平却在看姜小鱼。
姜小鱼是懵逼的。
他的心里话写在脸上,每个目光经过他的人,都能看见。
他大概暗自琢磨了许久,眼底的茫然慢慢消散了。
注意到孟芳平的目光,他没有看过去,而是把头垂了下来,散乱卷曲的头发遮住了侧脸。
一家子人围在饭桌吃早餐。
孟栖昨晚熬夜,睡的时间不够长,被强行叫醒,很困倦,夹的食物差点塞到鼻孔里。
姜旋吃油条,撕成一段段的,泡在豆浆里。她的心情看起来很好,脸色很红润。
心里徘徊好久的决定终于说出来,心里的石头落下了。
姜小鱼盯着妈妈,一边往嘴里舀豆浆。
孟芳平夹了一个水晶蒸饺到他的空盘子里。
他咬着勺子说谢谢。
孟得章面无表情,气压还是很低,不过姜旋看过来时,会努力地挤出微笑。
吃饱喝足,该宣布大事了。
孟得章说:“孟栖,你下午也去给你姜阿姨搬家。”
孟栖啊了一声。
姜旋对姜小鱼说:“我们回自己的家。”
姜小鱼已经猜到了,但听到妈妈说的时候,心里面空落落的,仿佛被有麻醉技能的虫子蛀空了心脏。
两个大人出门到民政局离婚。
孟栖仍回不过神,“这么快?”他抓了抓头发,“姜阿姨真是利索,速战速决,一刀两断啊!”
姜小鱼因为心神不宁,被孟芳平带去花房做劳力,用以静心。
他机械地拎着洒水壶浇水。
过了半响,委屈巴巴地看着孟芳平说:“我们不是一家人了。”
孟芳平给他擦了擦泪,“会是的。”
他只觉得这句安慰话很敷衍,心里越加苦闷了。
“我要去跟林老师告别。”
“好。”
到了林老师家里,却见佣人忙忙碌碌,替家具盖上防尘布。
姜小鱼和孟芳平被请到楼上。
林书影正将墙上的画取下来。
回头看见两人,未语先笑,嘴角那颗痣更加魅惑。
“老师,你也要离开吗?”
“也?”他歪头,微卷的发垂在肩上。
姜小鱼点点头,“我妈妈跟孟叔叔离婚了,我们要回自己的家了。”
林书影看他伤心,揉了揉他的脑袋,柔声说:“以前路途远,车马慢,书信慢,分别可能是永别。现在分别只是暂时的。我要出国了,躲一躲前男友,不是不回来了。”
姜小鱼举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孟芳平把手放在他肩上。
他们回家收拾东西。
孟芳平和孟栖都在他的房间里。
毛绒熊是一定要带走的;衣柜里的衣服也要带走,没人穿得下;收到的礼物要带走,是心意。
姜小鱼犹豫了许久,把小白狗球球留给他们养。
他很认真地说:“你们看着它,就像看到了我。”
孟栖本来忧郁的心情,一下子被逗笑了。
“有没有可能,如果我想见你,打个视频就行了。还是带走吧,等你上大学了,你妈就是空巢中年人,刚好需要一只宠物陪伴。”
姜小鱼担心这只狗被妈妈养得会喝酒。
他看向孟芳平。
孟芳平有些沉寂,却不见难过和不舍,也许是感情压得太深。
“带回你的家。”他说。
“那好吧。”
开始收拾行李。
姜小鱼收拾衣柜里的衣服。
孟芳平和孟栖收拾那些礼物。
孟芳平在抽屉里看到了一只表,在记忆里搜了搜,这只手表是他爸爸给小鱼的见面礼。
姜小鱼从来没有带过,表是新的,但落了灰。
他找那个表盒。
在第二层抽屉找到了,打开盒子,眼眸微微睁大,这个小小的容身之所竟然已有了另外的主人,那是一方叠得很整齐的手帕。
他回头看了一眼姜小鱼忙碌的身影,眼底很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