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鱼给裴愈打了无数通电话。没有人接。他急得团团转。
怎么办?
裴愈要怎么办?
他又要怎么办?
他应该立即回去吗?
姜小鱼登录买票软件,查看这个时间点有没有人退票。没有。只好去订了火车票。然后他给芳哥发短信。
收拾行李时,孟芳平忽然进来了。
姜小鱼转头看他,“你怎么回来了。”
“那节课有点枯燥,不想听了。”他蹲下来,看着小鱼把书本作业都放进了箱子里。
“出什么事了,一定要现在赶回去吗?”
裴愈还是平静的,他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所以不是家里出事。
姜小鱼抬起脸,眼睛红红的,哭过,像兔子,柔软可欺。他想把他抱在怀里,任何人都不能欺负他。
“裴愈家里出事了。”
“什么事?”
他不在意裴愈,但小鱼在意,所以他会假装一下。眉头轻轻蹙起。
姜小鱼把眼泪抹掉,“他妈妈喝了农药。会死掉吗?”
孟芳平不动声色地握住他两只手,用手揉眼睛这个习惯不好,要慢慢地改掉。
“她喝了什么农药?有些死不了,有些治不了。”
“我不知道。”
姜小鱼听着听着,又哭了,觉得好可怕,也好可伶。
孟芳平掏出一块手帕,替他擦掉眼泪,轻声说:“你很伤心,你见过他妈妈了?”
姜小鱼摇头,“我在替裴愈伤心。”
孟芳平继续擦,给他鼻涕泡也擦掉了。
“可是你现在回去,能帮他什么?”
“安、安慰他?”
孟芳平垂下眼,想到了以前妈妈去世的画面。他把手帕叠起来,放在椅子上,准备稍后清洗。
他抬眼,注视着小鱼。
“任何安慰的话在亲人安危面前都显得很苍白,我相信他已经听到很多句了。这不是他想要的帮助。你再想想。”
姜小鱼听了进去,不知不觉止住了泪,仔细思考自己能给裴愈带去什么样的帮助。
他想到了。眼里闪过坚定。
“他需要钱!”
孟芳平赞同地点头:“一般人都生不起病,治病住院需要很多钱,而他没多少钱。”
他嘴角有点笑的弧度,似乎在为姜小鱼的机灵感到高兴。
“你思考得很好,这就是他需要的帮助。”
姜小鱼立刻支棱起来,站起身说:“所以我要立刻回去了!”
“你重新订了票?”
“对!”姜小鱼吸了一下鼻子才说:“因为没有这个时间的机票了,所以我定了下午三点的火车票。”
孟芳平仍然半蹲着,仰头看他,“还不如晚上七点的飞机快呢。”
姜小鱼有些茫然,“那我该怎么办?”
“先平静下来。”
“我平静不了。”
脑海里的系统正在警报:
【叮——】
【攻略目标正处于极度缺乏安全感中,请宿主立即对他进行安抚。】
【警报!恋爱进度负增长。】
【正在扣除宿主的分数。】
【-5】
【-5】
【-5】
……
还、还剩多少分?
【惩罚模块正式开启。】
【请宿主迎接惩罚:雷击。】
男孩正在颤抖,脸上写满了害怕,抽空望了眼阳台外面的天空,更害怕了。
孟芳平觉得不对劲,站起来,安抚地摸他后颈。
“你不用着急,钱晚一天到,根本没什么的,医院不会迟一天交钱就把人家赶出去吧。而且,他手上应该也有一点积蓄……”
他的话不起作用,姜小鱼还是怕,全身都在抖。因为外面起风了,树叶被吹得沙沙响,要下雨了,要打雷了。
要接受惩罚了。
他攥住了芳哥的衣角:“我……我好害怕。”
“我就在这里。”
孟芳平抱住他,手指在他肩臂上轻拍。
“我听到一个声音……它扣了我好多分数,要惩罚我……”
孟芳平刚皱起眉。
忽然,他听到一声雷鸣。
“轰隆——”
窗外闪过一道电光,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
姜小鱼颤抖得厉害,孟芳平抱紧了他。
他崩溃地大喊:“它要劈死我!你快放开我!我要躲起来!!”
孟芳平不放,把他捂得严严实实,不让他看到外面的雷电,不让他听到外面的雷声。
姜小鱼挣扎了几下,软下了身体。
孟芳平在他耳边说:“你就躲在哥哥怀里,这里最安全了。”
他没有气力了,埋在芳哥的胸膛里,嗅到熟悉的很让人有安全感的花香,带着哭腔说:“它会劈你的,你应该离我远一点。”
“我身上带了避雷针,不怕。”
“……”
过了一会儿,外面不打雷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孟芳平松开姜小鱼,把他的脸抬起来,发现他脸上哭得一塌糊涂,眼睫毛全被泪水黏在一起,鼻涕也出来了。
姜小鱼感受到光明,缓缓睁开了眼睛。
孟芳平说:“雷停了,没有劈到你,也没有劈到我。”
姜小鱼缩着肩膀,眼睛小心地瞥来瞥去,确定两个人都没有受到伤害,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是你的避雷针起作用了吗?”
“唔……”
他很快转移了话题:“谁在说话,谁在扣你分,谁要惩罚你。”
姜小鱼低下头,吸了吸鼻涕。没说话。
不像在酝酿,像是逃避。
孟芳平扶他起来,让他坐好。他开了寝室的灯,又去洗手台那里,把手帕清洗浸湿,回来给姜小鱼擦脸。
姜小鱼仰起脸,但是眼睛还是看着下方。
孟芳平仔细地给他擦干净。
接着他去洗毛巾。
姜小鱼看着地板不眨眼,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孟芳平把另一张椅子拉过来,坐下,两腿交叠,撑着一边脸颊看他,像观察小动物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听外面有几种雨声。”
姜小鱼心里松了口气,侧耳倾听后,比出一个“4”的手势。
“啊,”孟芳平似乎有点失落,“我只听出了三种。”
“沙沙,哒哒,咚咚。”
姜小鱼连忙补充:“还有噗噗。”
孟芳平状似恍然大悟道:“哦,对了,楼下晒着棉被呢,这是雨打在棉被上的声音。”
“啊,谁那么倒霉。”
两人起身去阳台看。倒霉人有三个。
很快,楼下出现了人,伞没打,穿着整齐,很像刚从教学楼跑出来的,一边抱被子,一边发出卧槽卧槽的怒吼。
两人互相对视,捂着嘴巴笑了。
雨一直下。
这是秋雨,绵绵不绝。
姜小鱼总算酝酿好了,鼓起勇气说:“我现在不想告诉你到底是谁在惩罚我。你等我再勇敢一些。”
“好。”孟芳平目光温和:“我会等到一个勇敢的小鱼。”
姜小鱼抿抿嘴。
……
火车票退了,还是晚上七点的飞机。
九点半到家,他把行李放下就给孟芳平发了一个报平安的短信。
孟芳平本来要同他一起回来,但他旷课的事被辅导员知晓了,要让他明早过去一趟解释。姜小鱼只好先回来了。
姜女士拿过行李箱好奇里面的特产是什么?
几天没见面的小狗毛球热情地用舌头招待他。姜小鱼把它按倒,在它圆鼓鼓的肚皮上揉搓,一边对妈妈说:“还没到,我用寄的方式。明天吧,或者后天到。”
“你哭过吗?”她不好奇特产,开始好奇儿子的面相。
“没有。”他只嘴硬了一下,在她了然的目光下还是承认了,“几小时哭过,你怎么就知道了?”
“看出来的。”
她还是看着他。
他低下头,找出那面小圆镜,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眼睑。
“有点发肿,对吧?”她道。
姜小鱼没看出来,只觉得是她眼尖,但没想到孟栖从楼上下来,一见到他,也是说:“你哭过啊?大哥怎么惹你了?”
姜小鱼免不了想起那件事,有点心烦,闷闷地说:“芳哥没有惹我,带我玩得很开心。只是今天下午听到同学的妈妈住院了,我替那位同学伤心。”
姜女士纳闷道:“那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妈住院。”
顿了顿,她火眼金睛般盯着他:“你跟那位同学关系怎么样?”
姜小鱼目光漂移,想用一个借口掩饰过去,但他妈妈是人精,肯定能看出来,所以他也不知道怎么说,还是沉默为最佳良方。
“我知道——”
两人同时向孟栖看过去。
姜女士问:“哦?是什么关系?”
姜小鱼忙向他使眼色,他装作看不见,把这事挑明了,“就是他追他,但他不答应的关系喽!”
她沉住气追问:“谁追谁?孟栖,你说清楚。”
够了!
姜小鱼听不下去了。
很生气,拉着行李箱,脚步重重地上楼去。小白狗跟在身后,努力地爬楼。其实他心里很难堪,不敢看妈妈神情,所以赶快跑了。
孟栖回头看他背影,似笑非笑的。
“孟栖?”姜女士叫他。
他再次回头,假笑说:“开玩笑的。我猜他根本不喜欢那位同学,天天就爱黏着我哥,喜欢他还差不多。”
孟栖也上楼了,留下姜女士沉思着。
孟栖这话需要细嚼,越嚼越有道理。她被说服了。
她也觉得,如果小鱼有一个喜欢的人,那肯定就是孟芳平无疑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单相思了。
正琢磨着他们两人在一起的小细节,手机响了。
陆冬冬又邀她出去。
“我想开个酒吧,帮我出出主意呗。”
“好,见面细聊。”
放下手机,她上楼去打扮了。今天用什么主题妆容呢?
蓝色吧。
深海人鱼妆。嘻嘻。
姜小鱼回了房间,行李箱往地上一放,他就去拿湿纸巾给狗擦脚丫,擦干净后往床上一丢,自己也扑了上去。
球球自行找窝,爬来爬去,尾巴疑惑地甩了甩。原来,它以前上了主人的床,就会爬到毛绒熊的胸口上。现在毛绒熊不见了,它只能困惑地看向主人。
姜小鱼敷衍地摸了摸它。
他正思考呢。
这次系统的惩罚竟然没有真正执行到他的身上。有漏洞可钻吗?
还有,他还剩下多少分了?
那时,系统播报的声音太过频繁和尖锐,他被吵得头痛,加上心慌,根本记不清还剩下多少分数了。
狗狗爬到了他的胸口,他望着天花板,仿佛自言自语道:“系统,我还有多少分?”
【滋…滋滋……】
好像又出故障了。
不愧是故障系统。
“系统,你现在叫什么名字?”他心里抱着微弱的希望。与此同时,他在心里回答:学霸攻略系统。
【叮——】
【学霸攻略系统为您服务!】
姜小鱼撇撇嘴,因为系统没有惩罚到他身上,他不那么怕它了。
“系统,我到底还剩多少分啊?”
他觉得系统是可以沟通的。
【滋滋……】
“难道你也不知道。”他想到以前坏掉的电脑,每当它有问题,他都会选择重启。
“要不你重启试试看吧!”
【叮——】
【学霸攻略系统重新启动。】
【重启中——】
姜小鱼吃了一惊,真的听话啦?
系统接下来没有任何动静。
姜小鱼等累了,把狗狗揉来揉去,心里很乱,一时想起裴愈苍白的脸,一时想起孟芳平抱着他的心跳声……
他坐起来,又给裴愈打电话。还是没有通。
他已经给他发了无数条短信了。
“咚咚!”
他知道是孟栖,说了声:“进来。”
孟栖进来了,坐到他床边,把狗捞起来撸,“我的特产呢?”
姜小鱼望着天花板,神色呆呆地说:“还没有寄回来。”
“是什么?”
“保密。”
孟栖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回神啦。”
姜小鱼的目光移到他脸上。
他俯身贴近,好奇地问:“你真喜欢那个姓裴的?”
姜小鱼打算不说话,保持默认的态度。
但他忽然想起正在重启的系统,想试探一下,便说:“其实我并不喜欢他。”
系统有什么反应?会不会说他态度消极扣分呢?
其实他心里希望它能回到最开始的状况。比如重新计分,没有了惩罚板块。或者干脆离开了。
找其他人绑定吧,他很笨的,追不到人。
【叮——】
刺耳的一声,他捂住了耳朵。但还是听到了。
【检测到宿舍态度消极,扣除十分,目前剩余分数:九十。】
诶?真的重新计分了。
扣了十分,还没有惩罚。惩罚模块消失了?
姜小鱼感到一种微妙的奇怪感。
孟栖呢喃道:“你不喜欢他?”
姜小鱼眨眨眼,不想再扣分,改口道:“我爱他。”
说出来怪羞耻的。
脸红了。
孟栖目光奇异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什么酒窝虎牙全都露了出来。指着他就笑道:
“爱?我都不敢说自己懂爱,你能懂?”
姜小鱼搓了搓脸,“芳哥也不懂吗?”
“他还不如我,恋爱还没有谈过,女孩子的手都没有牵过。他又懂什么。”
听到孟栖的话,姜小鱼感到心房暖暖的,心脏好像很雀跃地跳着舞。
他不知道自己在雀跃什么。
他归咎到,因为觉得芳哥跟他一样,所以就很高兴。
他腆着脸说:“我也没有谈过。”
这是值得说出来的事情吗。
孟栖抱着狗,说了句“生瓜蛋子”,就大笑着出门了。
姜小鱼气恼地鼓了鼓脸,如果不是孟栖跑得快,他就要贴脸开大,笑对方追求过他干妈的事迹了。哼。
这天晚上,姜小鱼因为系统的再次故障而感到高兴,又因为裴愈家里的事替他难过伤心。还因为前者的高兴而对裴愈有些内疚。
只能说,各人的悲欢终究是各人承受的。
五味杂陈。睡也睡不着。
然后他猛然记起自己的毛绒熊还压缩在行李箱里。他赶快拿出来,抱在怀里,这才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学,他没有见到裴愈。那个位置是空的。
宋小小跟他耳语:“我听我奶奶说,喝了“百草枯”的人都救不回来了,听说这药会把内脏都融掉!”
原来,那农药叫百草枯。真是狠毒的名字。
“那他妈妈……”
“还在医院里,能活一天是一天了。对了,她把她丈夫也搞到医院了,两人一起喝了‘百草枯’。”
姜小鱼心情低落,“为什么想不开啊。”
宋小小严肃脸。
“不是想不开!她是用自己的生命为裴愈铺路。”
她感叹道:“做母亲的,为子女要强。临死前也要带走伤害她孩子的人。以后裴愈没有负担了,他会过得更好。”
姜小鱼趴在桌子上,心想,比起以后会不会过得更好,裴愈现在是伤心的,更希望妈妈活着。
再苦的日子,有妈妈在,也能尝到甜味。
以后,他没妈妈了。
那天的课,姜小鱼听不进去。
打听了裴愈母亲住在哪个医院后,他兜着银行卡找过去。
路上他还在想如何跟护士询问,没成想就在医院门口碰见了裴愈。他憔悴了,老了好几岁似的,差点认不出来。他的手上提着一个保温饭盒。
他瞟了姜小鱼一眼。
“裴愈……”
姜小鱼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响,说出来,却跟蚊子声差不多。但裴愈还是听到了。
他把干燥的嘴唇抿起来,再看了姜小鱼一眼。
姜小鱼感到有些心疼了。
“我要给我妈送汤,不能给你看作业了。”裴愈回避他的眼神,踱步走进了医院。
姜小鱼跟着进了去。
裴愈没说什么。
姜小鱼小时候来医院的次数太多,潜意识就觉得害怕排斥。
一进去,他感到身体阵阵发寒。乱想着,会不会有死去的魂魄从他身体里穿过去。医院是死人最多的地方,有无数的魂魄在每条走廊上穿来穿去。
他们进入电梯,电梯里很多人,多数人的眼神麻木。
他还在想,说不定电梯里挤满了鬼,它们的手脚重叠,脑袋也重叠,密密麻麻,用好奇的目光看着电梯里的活人。
有留恋阳间的鬼,就会用它冰凉的手,戳一戳活人的皮肤,企图得到一点温暖。
裴愈沉默,姜小鱼也沉默,他们沉默地走出电梯,沉默地走过一段又一段的走廊,最后沉默地立在一间病房前。
裴愈轻轻推开门,姜小鱼闻到了奇怪的味道。
他跟着裴愈走近,看到病床上的两个人,那瞬间,仿佛看到了两个僵尸。他们露出来的手指都是青黑的。
两个病人都没有醒。
裴愈不忍心将妈妈叫醒,醒着太痛苦了。
他放下饭盒,拉着姜小鱼出去。
姜小鱼感觉他有话要说。
他安静等着……
裴愈那张脸变得更加削瘦了,两颊陷了进去,眼窝也陷了进去。仿佛他体内有一个深黑的漩涡,源源不断吸取着他的生气。
“小鱼,现在我真的是狗了……”
他猛地抬头,想不到裴愈的开场白是这样的。
“我得吃嗟来之食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姜小鱼感到他的脊背像是被狂风摁下去的弯曲的竹子。
他发现自己眼眶热热的,“裴愈,你别这样说……”
裴愈努力地扯了扯嘴角:“我妈妈……还有那个男人,尽管不想承认他是我继父,但我现在必须要负起这个责任。这才算是家庭矛盾。”
他停顿了一下,舔了舔嘴唇,认真盯着姜小鱼的双眼,沉声道:“我不知道他们要在医院里住多久,所以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姜小鱼已经递出了一张银行卡。他注视着,瞳孔剧烈地震颤。
姜小鱼说:“请收回那句话。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虽然狗很可爱。你只是在借钱,又不是借钱不还。”
见裴愈不动,他把银行卡塞进他手里。
那张卡薄薄的,却很沉重。
然后,姜小鱼又拿出了一张借据,塞进他另一只手里。
裴愈似哭非哭,“你连借据都写好了。”
“是的。”姜小鱼拿出一支笔郑重道:“因为这是正常的借钱行为,所以我需要写下字据,我给你五年时间,利息不能少。”
裴愈吸了一下鼻子,签下自己的名字,“应该的。”
“不过你放心,我不是高利贷。这比银行的利息要低得多。”
“你相信我以后会赚大钱?”
“我相信。”
裴愈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他想起妈妈醒来对他说的话。
——“你自由了,你没有束缚了,你也没有累赘了。小裴,你该勇敢往前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