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时间的流逝真是残酷。

安辰星幸运地在无定位环境中找到辐射磁星的地壳资源，同小队一起乘坐詹姆斯A6号返回地球的时候，当地已经过了43个年头。

再算上之前陆续的几次高速航行任务，他和小队在不经意间跳跃了地球长达67年的时间，抵达了“未来”。

全人类都在为安辰星小队的回归欢呼呐喊，因为他们带回的地壳资源能让已经岌岌可危的地球再坚持三个世纪。

安辰星是第三代进化人类，辐射磁星对他的伤害不会像烧伤一样直接显现在外表上。但安辰星对自己的伤势已然有所预料，早在回归的途中，他就深觉自身体质大不如前。

可他仍尚存侥幸，直到他在最高医院做完全面检查，一张[不符合远洋服役条件通知单]摆在他的面前。

唯一权威政府得知此事后派了三位高级代表前来慰问，他们先是感激地肯定安辰星对人类作出的重大贡献，而后表示愿意举全球之力对他进行治疗。

安辰星婉拒了，如今地球进化人类已经到了第六代，普遍素质更高，能力更强，为他一个旧人类耗费本就不多的资源并不利于种族的长期求存，实在不该开这个先例。

离开医院，安辰星回到实感还是“五个月前”的家中，而安父安母从直播报道中知道他光荣凯旋，一早便在家中等候。

如今的二老已经褪去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显得更加的慈祥和蔼。他们头发全白，双双过了百岁高龄，好在身体还算硬朗，精神始终富足。

“父亲，母亲。”安辰星看着双亲，忽然觉得心中堵塞，却又无法形容那种感觉。

安母“诶”了一声，眉开眼笑，“进来吧，先洗手，我们吃饭。”

“好。”

一家三口一顿饭吃得很平静，却似乎有什么在酝酿。

安辰星看见母亲用手肘抵了几下父亲，随后对父亲使了一个眼色。

然后又看见父亲摇了摇头，低沉地说，“吃饭。”

今后如何？

这是安辰星面临的新困境。

他才过二十，却仿佛已经燃尽了生命，再没有什么能为人类做的了。

人类的火种啊，它永远比上一秒更年轻，聪明，完美。

明明是喜悦的事情，安辰星为何食不下咽。

有那么一瞬间，他猛地意识到，这就是被称为“难过”的情绪。

鼻尖酸涩，视线模糊。

如果信仰不需要他作为信徒。

“咳咳。”安辰星听见父亲轻咳两声，嘴里还是重复着先前的那两个字，“吃饭。”

饭后，安父连接上荧幕的磁感装置，播放起最近的人气剧集，三人久违坐在沙发上一同观看，场面十分温馨。

但在中场时刻，一则新闻猝不及防插播进来，“下面是[意识实验]进展速报，自政府开设[意识实验]的大半世纪以来，我们的实验次数已经合计达到7.5万人次，科学家们也在意识量子化与物质离心专项有了显著的技术突破……”

“……为早日实现人类火种计划，在此真诚呼吁更多的人加入我们，积极参与意识实验……”

新闻的播音戛然而止，屏幕显示中断。原来是安父切断了磁感源，“辰星，你刚回来，去睡个午觉吧。”

安辰星彻底被那则新闻吸引住了，视线还恍恍停留在荧幕上。

很快，他的眼神变得坚定，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迅速朝父母转过头来，几乎是急切得开口，“父亲，母亲，我……”

“不许！”安母激动地站了起来，苍老的面容是说不出的沉重与悲痛。

安辰星的话瞬间卡在喉间。

看见母亲含泪的目光，父亲无言的沉默。

————

今天是卡帕塔·里歇的适龄纪念日。

说实话，一只雌虫的适龄纪念日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如果是里歇家的第一顺位继承虫就不一样了，什么家族庆典、名门邀约，都是最为常规的操作。

不过卡帕塔并不怎么喜欢这个日子。

他永远忘不了多年前适龄的那一天，他小心翼翼许下的一个愿望，却被虫神狠心地践踏愚弄。

但是庆典还是很有必要办的，因为他可以借机探一探其他势力的态度和倾向，为以后打好基础。

卡帕塔·里歇茶褐色的头发向后梳成贵虫样式，一身得体的礼服游走于客虫之间，对一切恭维之音回以优雅笑容。

他如今是贸易所第三序列，只要再升一位，便可挤入联邦[百虫投票席]，拥有1票权重。

虽然叫做“百虫”投票席，但实际上并没有100个席位，而是总计有100票的票数。

要知道，单单联邦第一序一只虫就拥有12票的权重。

而卡帕塔的最大敌虫联邦第二序，一只虫也拥有8票的权重。

所以100票满打满算分配下去，其实仅有46席位。

贸易所是联邦下设一级部门，占据两个席位，其中首序虫有2票权重，次序虫有1票权重。

只不过卡帕塔想要升到所里的第二序，还得继续立功才行。

主星五大前序家族也分别拥有两个席位，同样是首序虫2票权重，次序虫1票权重。

而里歇家族的份额，目前由卡帕塔的雌父和雌舅把持。

看着一只只有头有脸的大虫物相继来到庆典会场，卡帕塔淡淡地抿了一口绝妙的咕噜酒。

再加上第一总指的两个席位3票权重，以及莱伽斯家族的两个席位3票权重。

也能勉强超过联邦第二序了……

可是特等监视科的3票权重是完全跟着联邦第二序走的……

好在特等安全部还念着莱伽斯的旧情，应该会选择中立。

正想着，佐·莱伽斯那抹金色出现在卡帕塔的视野之中。

金发雌虫也很快发现了卡帕塔，向他走来。

卡帕塔压下心中惊异，略微警惕地望了望四周，才压低声音对来到面前的雌虫说，“不是说好没事不要联系吗？”

“有事。”莱伽斯在其他虫听不见的角度用唇语说，“[高维袋]。”

卡帕塔神情瞬时变了一变，“理由？”

他强调道，“贸易所把它当宝贝，我可不能随便拿给你，一不小心就会影响我升序。”

“不方便说，但我保证比你熬升序管用。”莱伽斯言简意赅。

卡帕塔闻言不禁愣了一下，因为莱伽斯甚少把话说得这么满。

他相信莱伽斯，但还是习惯性做两手准备，“这样吧，我们先借借看第三总指的[高维袋]，他们的第一序列刚刚也到了，我去找他过来。”

两分时后，听明白请求的第三总指第一序列虫无奈摆手，“二位，真不是我不借，你们也知道我们的任务性质，不然[高维袋]哪轮得到我们掌管？”

联邦下设三大总指挥部，各有各的分配与安排。

第一总指负责征战讨伐独立于联邦外的背叛势力。

第二总指负责镇守联邦主星和各大部门的管辖区域。

第三总指负责为联邦主星和各大部门对外探索采集资源。

于是莱伽斯视线又转向卡帕塔，那意思很明显。

卡帕塔感到棘手，坚持问第三总指第一序列虫，“真不行？哪怕就几星天呢？”

“这回真不行，换在前几天，我们借了也就借了，”第三总指第一序列虫摇头苦笑，“只是我们最近要帮历史院那帮虫采集材料，明天一早就出发。”

莱伽斯想了想，说，“那等你们回来再借。”

“我们是无所谓，就是怕你们等不了。”第三总指第一序列虫摊手，“因为这次任务快的话要两三星年，慢的话得十几星年。”

卡帕塔不免睁大眼，语气新奇，“什么材料要采集这么久？”

“采集本身不花时间，就是在星系中心一带，”第三总指第一序列虫叹气，“你们也懂那地方流速有多快，光几分钟就够抵主星这边好几个星月了。”

卡帕塔听罢骂了句见鬼，“历史院真是越来越离谱了，这你们也能答应？”

“上头第六序派的任务，我们能不听么？”第三总指第一序列内涵地反问，又欣慰补充，“好在报酬是十张特等阁下接触卡，值得一搏。”

莱伽斯联想到佑的那句“星辰不变”，状似不经意一问，“历史院怎么让你们去星系中心？”

“害，还不是说什么黑洞周围的行星带不见了，神神叨叨的，我看分明就是闲得慌没事折腾虫……”

莱伽斯微微敛眉，不留痕迹地追问事发时间，果然察觉出其中凑巧的地方，暗自将此记在心底。

等第三总指的虫离开后，卡帕塔似笑非笑地说，“以前也没见你对第三总指的任务感兴趣。”

莱伽斯不欲多说，直接回到正题，“[高维袋]必须给我。”

卡帕塔只好从了，“好吧，你都这么说了我能不给吗大雌舅子。”

虽然在莱伽斯的眼里，没有雌虫能配得上他的雄弟佑，但比起其他那些不知所谓的废物虫，他对卡帕塔还是比较满意的。

卡帕塔长相端庄斯文，多年来始终对佑一心一意，家世也与莱伽斯门当户对，自身也争气，早早就考取了[交易]职能权限，还在所属的贸易所里也一路做到了第三大序，等级虽然仅是双S，但作战能力不错，多年都没有落下。

当然，最后能不能成，还得看佑的意思。

莱伽斯思索到这里，脑中莫名就浮现出安辰星和首席璃拉的各种情.色预览图。

他顿时表情凝结，整只虫都不好了。

“怎么？”察觉出莱伽斯的不对，卡帕塔神情严肃起来。

然后他清楚地看见莱伽斯凝固的面容转化为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卡帕塔，你在贸易所见的虫多，有没有听说过雄虫和雄虫接触的情况。”

刹那间，卡帕塔肃然的表情碎裂成空白，“什么？”

————

曾经的某个清晨，床榻上相拥中的雄虫和雌虫发生过这样一段简短的对话。

“你为救出弟弟前后奔波十年，然后他一朝死去，你是什么感觉？”

“对于佑，我已经尽力。”

“当你意识到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归联邦，又是什么感觉？”

“联邦不是我的归宿。”

“就因为你的不屈，第一总指所有虫都要面临前所未有的通缉和打压，你没有后悔吗？”

“我给过他们选择，包括苏格兰，也包括你。”

“如果第一总指逃到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你会怎么做？”

“怎么做？继续逃亡，直至死去。”

“可你不会孤独吗？”

“孤独？”

“那时你没有了目标，没有了家族，也没有了战友。”

“有关系？”

“我想是有的，逆理前我的亲虫曾告诉我，一只虫需要信仰作为支撑，才不会孤独。”

“他们显然错了。”

“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虫可以摆脱孤独，和有没有信仰、目标、家族，一律无关。”

“你竟是这样想的？”

“嗯，哪怕是情虫，即便彼此心脏贴得再近，看起来再契合，也终究无法相互理解，世间之虫要么求而不得，要么得之必失，唯有孤独永恒。”

“啊，莱伽斯，你快把我说哭了。”

“这恰好说明，你没有听懂。”

“不，我是懂了的。我现在脑袋嗡嗡作响，你让我振聋发聩。”

“好吧，安辰星。就算你懂了，那也一定是另外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