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攻灭黑狼国后，虞朝阳就安稳下来。
每日就是看着其他人忙前忙后，带兵打仗。
他这个正统的将军反而清闲自在，整日晃晃悠悠，那里走走，这里窜窜。
韩永裳和副手喜闻乐见。
还能走街窜巷，看来是熄了心思了。
时间在指缝里溜得飞快，虞朝阳生辰那日，看着被摆上桌的长寿面，还有些回不过神。
一眨眼，他都二十五了。
从军打仗也有五年了。
虞朝阳沉吟一会儿，忽然对韩永裳道：“我变化大不大？”
韩永裳一愣，仔细打量着虞朝阳。
变化大吗？
挺大的。
又感觉没什么变化。
当初十七岁的虞公子不再打马游街，成了名震卫国的少年将军，成了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银甲死神。
又感觉没什么变化，还是爱笑，还是爱喝酒，还是吊儿郎当走街窜巷，偶尔调戏逗弄身边的人，看他们无语凝噎的表情哈哈大笑。
韩永裳嗫嚅了一下：“你没变老。”
虞朝阳：“……”
他缓缓道：“我谢谢啊。”
不提醒一下，他都不知道自己老了。
他老吗？
二十五！
老吗！
无视副手嘲讽的笑声，麦丫憋笑的表情，虞朝阳低头恶狠狠吸溜了一碗面。
韩永裳坐立难安，他好像说错话了。
可……确实没变老啊，还是当初少年郎的模样，岁月根本没在这人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副手笑得喘不过气：“二十五，也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在上学堂的年纪吧。”
麦丫满脸认真：“我爹二十五的时候，麦丫都七岁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猖狂放肆的笑声里，虞朝阳吸完了面条，直接动手把这三人踹了出去。
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三个人！
虞朝阳翻出了镜子。
韩永裳觉得虞朝阳没变化是真话，可能是身上的少年意气一直存在，不管是十七还是二十五，虞朝阳那股轻狂嚣张的劲儿，根本看不出这是个当爹的年纪了。
“啧……”虞朝阳弹了弹镜面，觉得岁月不饶人，“你呀你，做什么不好，非要从军。”
可再来一次，他还会上战场。
虞朝阳把镜子放了回去，褪下白衣常服，换上了银甲。
青年一身银甲闪烁，一双桃花眼含笑，手中拿着剑就往外走。
这就够了，他给自己的最后期限。
过了二十五的生辰，他就可以安心去取可汗首级。
至少分别这一日，他和这几个人见了最后一面。
哪怕他们不知道这是最后一面。
他走得从容镇定，看着一点也不像去送死的模样，路过的武将居然没有一个看出不对劲。
“将军，大晚上还要去练武啊？”一个武将笑着调侃。
虞朝阳笑道：“闲着无聊，不用管我。”
武将点头告别，边走边感慨。
将军不愧是将军，这么勤奋！
虞朝阳一路上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几个打招呼的，走了大概一刻钟，才走到小马的住处。
他看着棕黑色烈马，笑着招手道：“小马，过来，主人跟你说个事。”
动物对情绪最敏感，可能是感受到了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小马没有再叛逆，乖乖走到了虞朝阳的附近。
虞朝阳摸着它棕黑色的鬓毛，温柔道：“这一次，主人不带你走了。”
“安心回朝歌，你也快老了，跟浪雪好好过日子去。”
他把头抵在烈马的额头上，看着对方黑色的眼珠：“原谅我。”
他下不了这个狠心让这匹战马和他送死，人家还有个媳妇，等着回家和浪雪亲亲热热。
两双同样黑亮的眼睛相对，满是默契和温和。
小马和虞朝阳一样的桀骜，这会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难得没有不耐，耐心地低头和对方蹭了蹭脸。
虞朝阳笑了：“第一次啊，可惜也是最后一次。”
小马难得这么温柔。
虞朝阳拍了一下对方的马头，用力揉了揉：“对浪雪好一点，不然它就踹了你找母马过日子去了。”
他顿了顿：“我走了。”
他没有和其他人告别，但是觉得应该和这个老伙计告个别。
他不喜欢离别的氛围，太压抑，不过对方是匹马，那就没什么顾忌了。
他最后带了一匹从北狄蛮荒人手里缴获的骏马走。
身后的小马看着主人渐渐离去的身影，有些不安地从鼻子里喷出了两口气，脚步四处走动，紊乱无序。
喂……回来。
以后不凶你了，回来！
马不会说话，虞朝阳也听不懂马语。
他骑着身下不太顺手的马匹，从军营出发，轻而易举地走出了对敌人来说龙潭虎穴的营地，迎着满身的月光而去。
营地里。
北狄蛮荒闷热，热到人心慌慌睡不着觉，副手不耐地睁开眼，掀开被子站起来走了两圈。
越来越压抑，压到让人无法喘息的地步。
他大口呼吸着空气，觉得实在是憋闷，不明白怎么突然会这样。
原地站立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心里的烦躁，副手掏出了烟枪，刚要点燃，眼前突然浮现将军不悦的眼神。
行吧，不抽就不抽。
他叹息着把烟枪塞了回去，死死闭着眼忍受着内心深处的不安，脑子里疯狂回想今日的一切。
没有……没有不对劲……
他咬了咬牙，感觉还是不太对。
仔仔细细地想着，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将军的生辰。
生辰有什么可特殊的？
一碗面而已，没什么特殊的。
可那种窒息感束着他的鼻腔，连安心呼吸都做不到。
他脑子里突然冒出来几个月前的对话。
你能活着吗？
“嗯……大概不能吧。”
“除了我，谁能把他们引出来？”
“我会让它走上辉煌，不管什么代价。”
不管……什么代价……
“我还没活够呢。”
“我会活着的。”
“我脑子又没毛病，非要寻死。”
他说他会活着。
这些真真假假的话在疯狂旋转，转到副手头痛欲裂，他“嚯”的睁开眼睛。
“呕……”副手俯下身干呕出声。
他双目猩红，恨恨抬头：“虞朝阳！”
门外守门的士兵抱剑直立，突然听到帐营里的声音，疑惑偏头，还没开口询问，掀起的帐布甩了他一脸。
“呸！呸呸……等等！副手大人！您干什么去！”看着副手直奔将军帐营的身影，士兵一脸茫然。
“怎么……这么着急啊……”
副手冷着一张脸，一路上吓懵了不少人，他们从来没见过军里的财神爷这么冷脸过，这是发生什么了？
刷……
副手甩开帐幕，看着空空如也的住处，胸腔一涌，喉头涨热……
“噗……”
血雾染上了干净的帐幕，身后传来惊恐的声音：“副手大人！”
副手气昏过去前，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
虞朝阳，你就等着太子和韩永裳发疯吧！
从黑夜到白天，虞朝阳累了找地方睡一觉，不累就继续赶路，紧赶慢赶，甚至在到达目的地前又睡了一觉，这才精神奕奕地看到了前方的军队。
不错，上万人，个个都是精英，连可汗都来了。
杀他还真是大费波折，也不知道这么多人怎么偷渡过来的。
穿过黑压压的人群，虞朝阳和高处的可汗对上了眼睛。
望着那双阴沉暴戾的眼神，青年朗声大笑。
“孙贼，你爷爷来了！”
“虞朝阳，总算……总算逮到你了。”可汗怨恨地看着青年。
“狗屁！”虞朝阳嗤笑一声，“如果不是小爷主动，你能逮到我？”
可汗脸色沉了下来。
青年掩下眼底的神色：“来吧……”
看看今日是你死还是我死。
可汗咧嘴笑了：“你来不就是为了虞周郎吗？看到我写的，你是不是很愤怒？”
他把 凌虐杀 害虞周郎的过程，一字一字地写在了战书上，邀请对方来一场单打独斗，结果没想到对方真那么蠢，竟然真的来了。
可汗眼中是深深的兴奋。
“很快……很快你就会死了……”
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虞朝阳冷冷地看向可汗，这个杀父仇人，虐杀无数卫国百姓的大敌。
“真可惜啊，就算杀了我，也没办法挽救你突厥的颓势，不过负隅顽抗罢了。”
虞朝阳不屑轻笑，他举起手中长剑。
无惧无畏。
“来吧。”
他今日就是冲着这个人来的。
如何不明白自己一人来此，就是有去无回。
那又如何！
只要虞朝阳死了，卫国势颓，同理，只要这人死了，突厥和北狄蛮荒最后的抵抗，也能不费吹灰之力解决。
虞朝阳死了，皇帝身后培养的千百个武将仍然可以站起来，领着卫国将士继续杀敌。
可汗如果死在这里，元气大伤的突厥又如何面临首领被杀的局面。
北狄蛮荒之地，青年一身银甲，以一人对万人，取可汗首级，破反抗之局。
这才是他要做的，这才是他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结局。
可汗大刀一扬。
“杀了他！”
“杀！”
“杀！”
“杀！”
万人兵马纷涌而上，用杀意凛然的气势直对虞朝阳。
虞朝阳丝毫不惧，纵马迎上。
厮杀声如洪钟，每一声都狠敲在虞朝阳的心底。
真要死在这里了。
银甲死神熟练的把剑挥上一个个的脖颈，他的包围圈，没有一个人能毫发无损。
刀剑碰撞之中，高悬的太阳下移，残红如血的余晖笼罩着下方的战场。
已经一整日的战场。
虞朝阳眼神冷戾，扬手间便是一排人的倒下，喷溅出的鲜血早就染满了银甲，恍惚间一身夺命红衣。
杀……
无视时间，无视身上逐渐添加的伤口，杀到没有理智，杀到周围人围成一圈，不敢上前。
他们不安地停在原地，马蹄踟蹰，犹豫着不敢上前。
可汗不甘心，举刀高喊。
“杀虞朝阳者，赐黄金，封高位，赏女人！”
被耗死在这里，杀了一整日，虞朝阳确实脱力。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看了远处的可汗一眼，忽然笑了一下。
一柄大锤挥来，虞朝阳听到了耳边响起的破空声，这一次，他没有抵抗。
脊背处的骨头出现了断裂声，虞朝阳被狠狠砸下马，还没有开始动作，几杆长枪穿过他的身体，把人钉死在了原地。
倒下了……
动手的几个突厥十分不敢置信，不明白刚刚还杀他们如砍瓜切菜的人，怎么就突然被钉在了地上。
明明动手的是他们，结果不敢置信的也是他们。
虞朝阳眼神从没有离开过可汗，甚至挑衅的笑了一下，就好像身上的断骨和血洞是摆设。
你敢杀我吗？
你敢顶着卫国的压力，在这里杀我吗？
青年没有说话，可他挑衅的笑容说明了一切，毫不掩饰的告诉可汗。
我赌你不敢杀我！
可汗神情阴毒狠辣，用恨毒的的眼神死死看着虞朝阳。
“放箭！我要让他万箭穿心！”
众弓箭手齐齐举起手中的弓箭，箭身对着地上狼狈弯腰的虞朝阳。
弓箭离弦！
“咻……”
“咻咻……”
密密麻麻的箭直冲虞朝阳而去。
青年咬牙，看着天空中弧形弯杀过来的箭，举起手中的剑身挡住心脏。
不能死……至少不是现在。
锋利的箭头毫不留情刺入身体，皮肉破碎，骨骼崩裂，□□被刺穿的剧痛让虞朝阳痛苦地躬起腰身。
腿……
胳膊……
胸腔……
小腹……
越来越多的箭插进身体，血雾四溅，鲜血染遍全身，从绷紧的身体里奔涌，流向周边。
虞朝阳再也支撑不住，喷出大口鲜血。
可汗看着如同死尸的虞朝阳，心下如临大敌的危机感终于退去了点。
他大笑着上前：“虞朝阳，你的父亲死在了我的手里，你也活不了！”
虞朝阳已经痛到空茫的眼神，看到逐渐走上前的可汗，不动声色的颤了颤眼珠。
来了……
布满尘土和鲜血的手指悄悄攀上了腰间，那里放置着一个机关。
能在一瞬间彻底杀死一个人的精密机关。
可汗脸上满是畅快的笑，他可太痛快了，虞周郎死了，虞朝阳也死在他的手上，卫国能耐他何？
可能是太过激动，可汗下马，用脚踢了踢快死去的青年。
“之前不是很得意？你起来啊！”
他拿脚踢踏践踩着虞朝阳，把这几年……
不！
是十几年持续的恐惧彻底的发泄出来。
当初虞周郎带给他的，和现在虞朝阳带给他的，彻底发泄了出来。
“起来！杂种！”
虞朝阳双目微颔，遍体鳞伤，对着这个面目丑恶的可汗没有丝毫反应。
可汗这才彻底相信他杀了虞朝阳。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癫狂，这种心腹大患！
这种心腹大患终于死了！他……
“咻……”
一枚小型弩箭突然从虞朝阳手里飞出，狠狠刺入可汗的眼睛。
血液混着白浆顺着脸滑下。
“啊啊啊！”可汗惨叫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告诉着虞朝阳：
他成功了。
毒已经进了可汗的身体里，不出三日，这人就能下去陪他。
虞朝阳肆意地笑出声。
可汗面容扭曲，捂着一只滴血的眼睛，怒吼着：“打断他的腿！让他给我下跪！”
一个体型壮大的突厥挥舞着手中的狼牙棒，打碎了虞朝阳的左腿。
“唔……”虞朝阳躲不及时，低哼出声，冷汗瞬间下落。
疼到脑子空白，看到有两人想来抓他，逼他摆出下跪的姿势，哪怕已经神志不清，虞朝阳还是下意识挥动了手里的长剑。
剑身划过，血痕出现在一个突厥的脖子上，已经虚弱到如病虎的青年，在这种时候还有杀人的能力。
所有人恐惧地停在原地，用惊惧的眼神看着虞朝阳。
“咳……咳咳……”
虞朝阳忍不住咳嗽两声，鲜血从口腔中喷出，混着破碎的内脏。
可真疼啊……
虞周郎死的时候……
有这么疼吗？
岩浆烧灼的剧痛流窜四肢百骸，青年鲜血淋漓趴在地上，用冰冷的眼神环视一周后，低低笑出声。
“想让我跪……”
“做梦！”
好像突然涌入无形的力量，虞朝阳强忍着腿弯处骨折的剧痛，用右腿使力，踉跄着挣扎站起身。
万籁俱寂，夕阳下的红霞披在虞朝阳身上的银甲。
真有那么一刻，当年的虞周郎也像现在这样，忍着腿骨的剧痛站起，用不屑嘲讽的眼神俯视着可汗。
英魂在天空大笑，大漠和北狄蛮荒上的英魂在说：
看！你能杀了他，但你永远都赢不了他！
可汗惊惧地瞪大眼，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站起来！
虞朝阳站不稳，也知道自己活不久，用最后仅剩的力气把剑柄坠下地面，剑柄入地，剑尖朝上。
他大笑出声，没有再阻止不稳的身体，顺着力道朝剑尖撞去。
“噗嗤……”
穿透声落下，剑入身体，虞朝阳嘴里鲜血喷涌，任由身体里肮脏腥黏的血染满自己的脸。
在周围几万大军的注视下，在众目睽睽之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虞小将军，把征战四方的银剑刺入自己的身体。
所有人心中翻起惊涛骇浪，被这人宁死不折之傲骨的狠意惊到，甚至没有一个人再敢上前补刀，哪怕这个人的伤势一看就活不成。
冰冷的剑刺进了身体，收割的最后一条命属于自己的主人。
虞朝阳奄奄一息，可至少他的剑撑住了他的身体，让他死前都不下跪。
生前的剑，给了死后的身体最后一个体面。
疼……
好疼啊……
青年意识模糊，濒临死亡前的走马观花似乎是真的，他的脑子里剩下最后的印象，竟然是一首歌。
一首卫国战士离家从军时唱的战歌。
隐隐的，熟悉的音调传来，由远及近，模糊不清的歌声渐渐清晰，一如既往地混着血和汗，带着视死如归的伤感和气魄。
“啊……”
“郎君啊……”
“莫回头……”
粗犷沙哑的汉歌，似乎响彻在这片血土之上，隆隆的震颤从最初的大漠出发，越过山峰，跨过江河，在告诉这个濒死的青年：
莫回头。
莫……回……头……
虞朝阳果然没有回头，已经涣散的眼睛悲恸抬起，他盯着上空，那里盘旋着想回乡的飞雁。
飞雁人字徘徊，在他上空旋转两圈，似乎带走了什么，然后轻飘飘飞向了北方，飞向了朝歌。
大概飞鸟也想让这个惨死的灵魂，再看一眼他的故乡。
乡歌和飞鸟带走了一个思念故土的青年。
夕阳落尽，残存的余晖从虞朝阳的身上攀了下去。
火红褪去，就像这个朝阳如火的生命一样流逝。
这团烧向边关的红焰，最终还是燃尽了。
他来时一身红衣，走时一身染血银甲。
银甲被血染成了红色，那个红衣猎猎闯向沙场的少年郎，走了。
从此往后，每日都有朝阳升起，每日都有日落而息，而那一日永远停在那里。
他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