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裙子是素白的，穿起来却十分繁琐。

侍女们在给洛西芙系后腰的绑带时，她双臂撑在窗棂上，只是一直在向北方的远山眺望。

“轰——”

不断有绵延的震动，晃荡着整个城堡。

从昨夜，一直持续到现在。

身后的侍女们被吓了一跳：“圣女大人，这、这究竟是什么啊……”

洛西芙面无表情，轻轻叹了口气：“是龙。”

“龙……！？”

侍女们被她的回答吓了一跳。

“今天可是您与国王陛下结婚的日子，那恶龙……不会跑到王城里来吧？”

洛西芙轻笑：“谁知道呢。”

系完了身后的部分，是身前、大腿、手臂、脖颈等等。

洛西芙转过身，像玩偶一样抬起手臂，看着眼前四个侍女的脑袋顶。

金色的脑袋顶。

城堡的侍女是从各个贵族家的边亲中选拔出来的，为城堡效力，这对家族来说是一种荣耀。只不过在王城，贵族的直系亲属以外的边亲并没有什么地位，并且从帝国建成之初，各个家族开枝散叶多年，很多人所谓的贵族血脉，也都在通婚中所剩无几。

总之，就是普通人。

只不过在王城，普通人之下，是另有他人的。因此让普通也显得体面了起来。

“你们对我是什么看法？”洛西芙问。

侍女们的动作停滞了下来。

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不普通，她们没有第一时间抬起头，而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圣女大人……”一个侍女说，“我想说……我觉得……您特别……好。”

她颤抖道。

洛西芙垂下眼眸：“你抖什么？”

“因为，圣女大人您不常在圣迹殿，我们并不能常常见到你。但按理来说，我们是您的贴身侍女……”

“你想说，我们应该更熟悉一点，是吗。”

侍女头低得更厉害了：“不是那样的……啊，可能也是……”

洛西芙笑了笑：“我是无所谓。毕竟，你们没有做过什么错事，我也没有什么讨厌你们的地方。就像你说的，我们甚至都不太熟。”

侍女们没敢再说话。

“其实，圣女大人……”良久，另一个侍女开口，“我很感谢，您能够留在王城。”

洛西芙看向她。

“不是这一次，是上一次，啊不，是更久更久以前，您第一次被尊敬的「母亲」认可的时候。”她说。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您怎么会平和地选择帝国，后来还做了那么多善良的事情呢？明明、明明您之前被……”

她抿了抿嘴，没敢说下去，跳到下一句。

“您出现之后，我终于觉得，我日常清扫圣迹殿的事务才变得有了意义。”

“圣迹殿真的很大，也很空旷，「母亲」没有面孔，也没有躯体，所以连一尊塑像都没有。而王城里，人们总是在互相欺凌，有的人高高在上，有的人连野兽都不如……我一直相信「母亲」的存在，相信祂创造了所有人，也自然会爱所有人，可是这个信仰，也因此差点要崩塌了……”

侍女系着她大腿上袜子的绑带，抬起头。

“直到您出现在了圣迹殿。”

“那么多次，您都在平等地拯救王城的病患，哪怕是小猫小狗，您也不会忽略。您明明是那么善良，整个王城因为您而变得生机勃勃，可是，龙灾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到来了……”

“您被国王陛下驱逐出王城的时候，我想，这下您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吧。可是，并没有，您还是回来了，并且完全没有计较人们对您做过的事情。您是那么爱国王陛下，现在还要成为她的妻子。我相信，您这也是为了帝国的未来，作出的决定吧。”

为了“帝国”的未来吗？

洛西芙垂下目光，晨曦透进层层叠叠的窗帘，在睫毛上投掷一片蒙蒙微光。

“你觉得呢。”她说。

侍女：“我觉得……是的。”

“即使不是为了帝国，我想，那应该也是为了圣女大人您所在乎的东西吧。”

“圣迹殿并没有神像，但是，我信仰「母亲」的认可，我也相信您。我始终相信，只要您还在这里，「治愈」的力量，就一直存在，并且永远都不会消失。”

“圣女大人，今日就是您与国王陛下的婚礼。无论是龙灾还是帝国，一切都会从今天开始变好的。”

“……”

洛西芙暗暗咬牙，侧过脸。

“我们不熟，你为什么能说出这么多话。”

侍女们左右看了看对方。

“您可能完全没有在意，圣女大人。”她说，“不过，我们一直在偷偷观察您，还会偷偷讨论您……”

洛西芙：“讨论我？”

她的目光挨个扫过，侍女们轮番点头：“嗯嗯。”

“这就是你们讨论出的结果吗？”她问。

侍女们：“是……”

洛西芙撩起头发，勾了勾嘴角，在侍女们的簇拥下，坐到镜子前面。

那上面甚至还有一个红色的吻痕。

“帮我梳头吧。”她说，“顺便，如果等会儿你们的队伍中混进来一些陌生的面孔，也不要惊讶。”

侍女们：“？”

不过，既然是圣女大人的发话，似乎也没有任何能质疑的理由。

既然圣女大人这么说了，那么，就这样做吧。

……

婚礼定在夜晚，月亮升起之时。

今夜的帝国，每一寸土地上，狂风暴雪都如同野兽怒号，仿佛要将一切摧毁吞噬。

可是城堡，却依旧能反射着月亮美丽的光泽。

风雪独独停滞在这一处，从灰白天幕的云层中倾泻的仅有辉光，都向这里照耀。

像一种庇佑，也像一种征兆。

盛大的婚礼，在宴会中开始了。

白毯一直从城堡中央宫殿的入口，铺到高台的那棵白蜡树下。贵族们分别站在两边，由于新娘本身就是圣女，所以并没有那个负责誓言的角色。

也许，这是帝国建成以来，最为奢华的婚礼。

洛西芙手捧红色的玛格丽塔花，从白毯上徐徐走来。

尽头，是费兰忒的身影。

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层层叠叠行礼的贵族们，两人相望，仿佛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也习惯了这样做。

面无表情地相望，从嘴唇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便挪开了眼神。

行礼声中，整个城堡再次剧烈震颤：

“轰——！”

人们纷纷发出惊叫。

穿过费兰忒，洛西芙看着他身后在一片风雪中模糊的远山。

她的胸口止不住剧烈起伏。

人群中，一些魔法师也皱起了眉头，纷纷望向那边。西蒙娜更是将目光直截了当地投向她，用口型：“为什么？！”

洛西芙眉目平淡。

她无法回答她，也不打算回答她。

很显然，在对魔力有感知的人群中，即使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也无法再被掩盖了——

北方边境，那无法计量的古老魔力，正在如同风暴疯狂爆发、摧毁、聚裂。

并且，越来越近。

这样的量级，人们很容易想到是什么。

可是……无论是国王陛下，还是圣女大人，似乎都没打算在意。

震动是一阵接一阵的。停歇的间隙，洛西芙仿佛无事发生，只是继续向费兰忒走去。

由魔法师操控的高台上，红色花瓣还在飘扬，落下。

一片鲜红花雨。

费兰忒看向她，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向她伸出。

洛西芙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终于还是来了。”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嗯。”洛西芙回答，“我说过，我会来的，陛下。”

众人将注意力转移到花雨中的这一幕。

这郑重，又神圣的一幕。

也许，也是决定了帝国未来的一幕。

“洛西芙·伊登。”费兰忒单膝跪下，向她抬起双眼，目光虔诚。

“以「母亲」的名义，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

话音刚落，风雪骤然穿透夜幕，向着城堡袭来。

夹杂在其中的，是一声让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惨烈咆哮。

接着：“轰隆！”

什么死去的巨物砸在了王城中。

四处都只是一片苍白，就连腾然升起的灰烬，也只是无穷无尽的雪雾。

然而，谁都没注意到的是——

漫天花雨中，圆月悄然变为红色。

此为，血月之夜。

“陛下，我……”

洛西芙向他微笑，伸出了手。

指尖就要触及的那一刻，城堡再次震动。

震动之剧烈，人们跌倒作一团。

长长的宴席上，杯碟美酒全部倾倒，流淌在地上，散发出奢靡的香气。

控制花雨的魔法师也无暇再顾及。花瓣瀑布一样砸落下来，将偌大的高台、白毯，全部变成刺目妖异的深红。

费兰忒倒在了高台边缘。

看着身下的高空，他瞳孔放大，禁不住暗暗咬牙。

……

洛西芙却只是转过了身。

……

摔在地上，落满花瓣的高脚杯，被一只手捡起。

看了看，又丢掉。

“当啷。”

然后，看向她。

……

那双金色的瞳孔，牵引着目光，将她拉近、拉近、再拉近，狠狠撞进去，陷入无底的深渊。

乱糟糟的宾客中，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站在人群之后。

也许，甚至只有她能看见。

“结完婚，也别忘了屠龙。”

恶龙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你不会忘记的吧，圣女。”

洛西芙手捧鲜花，点头。

她又怎么会忘记呢？

于是，摩勒塞格斯笑起来。

他一身暴戾龙血，手持长矛，就这样如从地狱爬出的魔鬼般现身城堡，走进人山人海的宾客中。

他远远地冲她笑，没有留下丝毫人性的理智，只有无尽的邪恶、高傲、与癫狂。

“很好。”摩勒塞格斯说，“我为你留了最后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