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洛西芙站起身,眼帘沉沉坠下去,与辉石龙再次对上目光。
睫毛上满是霜雪,浅蓝色的眼睛半开半合。
既不轻蔑,也不恐惧,更不绝望。
那只是……
漠然。
只有漠然。
仿佛她的眼前,并不存在任何敌人。
这片山脉之下的乱石雪原,只有她自己而已。
辉石龙何曾遭受过这般侮辱。
“你——”它说,“两手空空,能拿什么屠龙?”
“我不知道。”洛西芙回答,“曾经我有答案,但是现在,好像没有了。”
“我只是想看看,你这头龙,能否让我窥见死亡。”
巨龙自然见过人类。
但是,它们从来都只见过恐惧的人类。
像洛西芙这样的,大大超出了理解范围。
它仰头发出愤怒的咆哮。
辉石龙以爪跺地,如震撼惊雷。
顿时,更多的寒冷魔力从暗色的阴影光芒中释放,变成颗颗尖锐的冰雹,从吐息中喷薄而出。
——那是龙的吐息。
吐息,是龙最主要的攻击方式,蕴含着极高浓度的自然元素魔力,从它们的肚腹酝酿,然后张开巨口,爆发。
其实,除了魔力……
龙吐息中含量最高的,是邪恶。
这并不是一种元素,而是一种主观的意念。
没有龙不邪恶。
正因为如此,龙才会用吐息,试图毁灭一切。
暗色中,冰雹如雪雾爆发。
千钧一发,洛西芙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浅金色的光晕瞬间笼罩全身,抵挡住这密密麻麻的冰雹,发出爆裂的回响。
龙吐息的攻击持续时间很长。
……
哎。
这样好像也不对劲。
洛西芙不耐烦地睁开了眼睛。
她注视着辉石龙,伸出手,掌心朝心,轻轻吟诵一声咒语。
保护罩消失了。
“轰——”
那些尖锐的冰雹,通通朝着她侵袭而来。
从全身上下划过,像刀子一样,割破脸颊、脖颈,划烂衣裙,刺开每一处柔软的肌肤,霎那间将白裙染成触目惊心的血红。
在这巨大的魔力冲击中,洛西芙一下子后仰,倒在地上。
辉石龙仿佛还不够,在爆发出最后一段吐息后,张开翅膀,高高抬起脚爪,“砰!”。
踩在她的身体上。
洛西芙微微张嘴,短促地叫:“啊。”
然后,身体碎裂。
……
雪地的鲜血,丝丝缕缕扩散开来。顺着肌肤、骨骼,在乱石之中,组成一副诡异的画。
然而,也只是片刻。
血肉模糊的躯体上,那淡金色的光芒并没有回来找她。
取而代之的,是诡异的黑色烟雾。
像鬼魂,也像梦中的荆棘,细细密密,黏腻地攀爬上碎裂身体。
——她再次变得完整、毫发无损。
仿佛那些浸染雪原的血液,只是无谓的装饰。
辉石龙挪开脚爪,漆黑的瞳孔剧烈颤抖。
它看见,被自己用吐息狂轰乱炸,又用脚爪碾压过的人类,分毫未伤地出现在眼前。
甚至……依旧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它。
“就这样吗。”洛西芙说。
“从古老辉石中破壳而出的巨龙,你就只是这样吗。”
轻飘飘的声音,彻底激怒了这头龙。
洛西芙躺在由她自己的血组成的古怪画卷中。
一手放在胸口,一手向后伸展,微微蜷缩双腿,抬眼望着灰白色的天空,甚至都没有再看它一眼。
……
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转变的。
这一回,洛西芙并没有自主在身体上使用治愈魔法。像是被一股力量强行裹挟着,生命急剧恢复,
洛西芙很失望。
她依旧没有感受到「死亡」。
她甚至……离死亡越来越远了。
按理说,这应该是生命的力量。可是在那桂冠的印记尚且留存胸口的时候,她并没有拥有这种力量。
而现在,印记消失了。
她却似乎获得了一种比重生更加诡异的力量。
“砰——”
耳膜震颤。
辉石龙再次发出愤怒的咆哮。
很显然,它并不相信眼前的人类,会在它的攻击下存活。
辉石龙的肚腹之中,酝酿吐息。
那片薄薄的逆鳞,甚至可以透过它,看到里面混沌的暗紫色光斑,就像肿胀的瘤一样不断鼓动。
洛西芙并没有做什么抵抗。
她被爆裂的气压掀翻,身体横着撞在巨石上,又砸落下来。
一片巨大的阴影遮盖视野。
只见,那头辉石龙扇动着翅膀,高高飞起,发出低沉粗糙的怪笑。
那声音隆隆回响在边境的雪幕中。
“我,飞越大半陆地,途径众多国度。”
“我掠夺如此之多的宝藏,我杀死人类如摧枯拉朽。”
“当我沉睡在遗忘山谷中时,连大地的精灵都不能奈我何。”
“而你——”辉石龙眯起双目。
龙的影子,翅膀横张,低下脖颈,开始极速俯冲。
“自称屠龙者,却只是被我摧毁再复生,这样的你,又算什么呢?”
“回到人类之中吧。”
“好让我将你们一并毁灭。”
洛西芙并没有打算躲闪,而是平静地闭上眼睛。
她的思绪,又莫名忍不住飘到了很久很久的以前。
那个时候,她的村庄上空,也氤氲着这样的恐惧。是那样的寒冷、那样的邪恶。
北方边境,漫长的暗紫色极夜,死去的亲人,永远也不会再回来。小小的自己,躺在早已僵硬的姐姐的尸体的怀里,看着只剩下一半的母亲。
夜空中,极光闪烁。
而远处,一头巨龙的影子张开翅膀,留下这片死寂的废墟,远去了。
也许,恶龙带给人的感觉,大体上是相同的。
她也有些分不清了。
……
半空,那巨大的威压,伴随着爆发出口的吐息,如倾盆大雨降临。
辉石龙爆发出了它所有的恼怒。
洛西芙轻轻勾起嘴角。
她想,也许这回,她的痛苦会更加剧烈、更加真实一些吧。
龙吐息。
“轰——!”
连空气本身都被爆裂。
巨大的气流,将她如树叶般吹起。
一声龙啸。
整个山脉,如地震般撼动。
睁开的眼睛,骤然看见半空之中——
辉石龙那庞大的身体,被另一个更加巨大的阴影,狠狠撞开!
它轰然掉落乱石之中,砸出坑洞。漫天雪雾,如同沙尘一样飞扬。
洛西芙禁不住皱起眉头。
一阵新鲜的刺骨严寒,逼进身体。
那比辉石龙带来的痛觉,要强烈百倍、千倍。
雪雾之后,另一头龙的身形降临了。
他从空中稳稳落地,巨大的翅膀缓缓收起。
高高昂起的骄傲头颅,转动了一个方向,穿过雪雾,看向她的方向。
那是一个如山丘般的影子。
但是洛西芙清晰地辨认出来——
是摩勒塞格斯。
巨龙迈开脚步,走向她,一点一点缩小,变成熟悉的人形。
哑暗的肌肤,金色瞳孔闪烁着嗜血的光,深蓝色的发尾在狂风中,如恶魂飘扬。
他丝毫没有收敛唇角的笑容,那是无尽的疯狂、近似于癫狂。
摩勒塞格斯背在身后的右手,张开五指。
大作的风雪,不断奔涌向他,数吨冰雪,凝聚成他的武器。
那是一柄将近三米的骑兵长矛。
直到他完全出现在眼前,洛西芙抬眼,冷笑一声:“你来做什么。”
“本能告诉我,有别的龙觊觎我的东西,我当然会来处理。”摩勒塞格斯回答。
“——倒不如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刚刚从龙的身体变成这样,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并没有一丝人类的气息。
“与你无关。”洛西芙说。
摩勒塞格斯对这个回答的反应,只是挑了挑眉。
“好吧,也许确实是这样。”他说,“不过,在此之前。”
话音戛然而止。
他与从乱石巨坑中爬起的辉石龙,同时转过了身。
辉石龙一声咆哮,发起攻击。
龙与龙之间的战斗,没必要说任何话。
辉石龙高高抬起脚爪,摩勒塞格斯瞬间挥动起骑兵长矛,身体并没有动弹,用柄余裕地挥舞回击。
一下接一下,巨大的力量在碰撞中爆发。他调动着身周的无尽冰雪,刺骨的严寒,让辉石龙通体鳞片都要碎裂。
洛西芙面无表情,曲折着双腿缩在乱石中,眼睛一眨也不眨,观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这是一头龙与另一头龙之间的,简单粗暴的战斗。
他是来杀死觊觎他黄金的龙的。
就像他之前所说的那样:
和人类不同,他会理所当然地想杀死所有的龙。
洛西芙觉得,这很不公平。
作为一头龙,如果能想杀死同类就杀死的话,对她这样的屠龙者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她明明付出了那么多,却会让死在手中的龙一次又一次复活。
简直跟慈善家一样。
至少……
以前是那样。
所以,现在呢?
如果现在的她再去屠龙,龙会死吗?
……
想到这里,洛西芙缓缓攀扶着岩石站起身。
耳畔狂风呼啸,人的身影与龙的身影依旧在战斗。
很显然,摩勒塞格斯并没有使用全部的力量。他挥动长矛的姿态轻松又宽裕,步步为营,只是让辉石龙一次比一次更激怒。
洛西芙提着褴褛衣裙,一步一步,缄默而冰冷,走向那龙与龙的战场。
任何普通生灵靠近,都只会灰飞烟灭。
辉石龙再次扬起头颅,发出暗光涌动的吐息。
魔力爆发中,摩勒塞格斯以冰晶为盾,不做闪躲。
洛西芙走到了他的身边,言简意赅:
“给我。”
闻言,摩勒塞格斯微微仰起脸庞。
一抹兴奋而疯狂的笑意,让他露出尖牙,侧脸看向洛西芙。
“拿着。”
洛西芙接过了他的骑兵长矛。
如此沉重庞大的武器,在往日漫长残酷的训练中,也并非不能征服。
只不过,拿在自己的手上,就只是长矛,并没有办法像摩勒塞格斯一样驱使冰雪。
但是,够用了。
长矛握在手中,衣裙与红发飞扬。
眼前,正是恶龙。
就像以前一样。
就像以前无数次一样。
洛西芙感知着辉石龙一切有可能的动向,躲闪开它的第一波攻击。而后,将身翻滚,瞬间来到辉石龙腾空而起的身躯之下,抬眼——
那里,正是它的逆鳞所在。
肚腹上一块薄薄的、脆弱的鳞片。
洛西芙沉下眉头,双臂发力,用全身的力量奋力挥动长矛。
——刺向俯冲的辉石龙。
一声咆哮。
长矛刺入辉石龙的逆鳞。
这还不够。
接下来是,贯穿!
鳞片脆裂,肌肉绽开,长矛没入龙腹半柄。
……
辉石龙身上的暗紫色光芒,骤然熄灭。
“轰——”
它浑身卸力,轰然砸进乱石。
将此前的坑洞连接成了一个更大的沟壑。
洛西芙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胸口剧烈起伏着,深深喘着气。
并没有结束。
她睁大眼睛,瞳孔微微颤抖,闪烁出空洞而疯狂的喜悦。
因为……事情好像可以验证了。
洛西芙走到辉石龙的尸体面前,双臂发力,抽出长矛。
“哗……”
澎湃的暗紫色龙血,当即从裂口迸溅。
她握紧长矛,不作停留,再次捅了进去。
辉石龙的躯体一阵震颤。
然后,又拔出来。
刺入,拔出!刺入,拔出!
洛西芙喘息而大笑着,一股一股的龙血,溅满了她的脸庞与衣裙。
直到最后一次,她完全脱了力。
握着长矛,跪坐下来。
一头曾经强大的恶龙,满身血窟窿,静静躺在她的面前。
她知道,事情已经悄然改变了。
她,窥见了「死亡」。
却并非从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