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陛下允了那位蒙面的大人离京。并且……”

景亲王被幽禁后，皇帝就将乾阳殿的人彻头彻尾地换了个干净。

近身服侍者都被赐毒酒自尽，赏赐毒酒得以善终，于帝王而言，是对他们的恩赐。

至于剩下的其他人，即便留下性命，也都被发配去做下等奴役的活计。

重新更换过的内监侍女中，自有太后的眼线。

她与皇帝是母子不假，但生在帝王家，骆封礼又成了皇帝，再纯粹的母子之情也会掺杂猜忌。

侍女犹疑着开口：“陛下让襄国公认那位大人为义子，记入族谱。”

随侍皇太后身边的姑姑给跪在殿中的侍女示意眼色，侍女说完便退出了宫殿。

“太后，陛下此举……”姑姑叹气一声，“纵然毅亲王是自请离宫，但让国公爷认先帝之子为义子，实在过于荒谬。”

“太后可要劝劝陛下。”

皇太后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毅亲王已经为陛下殒命，陛下要国公府多个义子，亦是要毅亲王死得彻底。”

“再说了，谁会知道国公府的义子是个亲王呢。”

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于是更加感叹他成为皇帝之后变得愈发深谋远虑。

他担心放骆禅檀离京是放虎归山，所以要将他先帝之子的名头摘除。

入了原家族谱，事情就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这样，以骆禅檀一人之力再也无法成为皇帝的威胁。

只是，辅佐皇帝登基的两位重臣，只剩下了原家。

为避免原家一家独大，皇帝必然会找与其势力相当的世家掣肘原家。

“选妃的事情，陛下考虑得如何了。”

“回太后，据说陛下属意御使大夫的孙女，张氏嫡长孙女张娆为皇后。”

姑姑站在太后的侧后方，见皇太后低头垂眸不语，视线内看不见她的神色，一时不知太后想法，不敢轻易开口。

“是么。”皇太后语气淡淡的，起身时姑姑赶忙上前去扶她的手。

“张氏底蕴深厚，张麟不仅是三朝元老，还是宣读圣旨送陛下登上帝位的股肱之臣。”

“确实是门好亲事。”

她记得，骆封礼曾与她透露过对大典星任家的嫡长女有意。

只可惜，那孩子的身世不足以坐上皇后之位。

皇帝不选喜欢的女子为后，而是择了家世更能辅佐他的女子。

身为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也不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娶自己深爱的女人为妻。

“随吾去乾阳殿瞧瞧陛下吧。”

骆禅檀暂住在宫中，离宫那日，骆封礼在宫墙上目送他离宫。

这一刻，他心中竟生出些许艳羡的情感来。

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事多无兼得者。

他得到了皇位，也失去了自由。

骆禅檀离宫后回了一趟王府，府门前的沥王府牌匾已被摘下。

景亲王府如今也成了陛下赏赐原家的襄国公府。他现在是襄国公的义子，身上并无官职，这处府邸也不过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住所罢了。

这处住所，空旷冷清，没有人气。

“尊使。”

离京前，他在此处约见了池谓。

“我已经不是尊使了。”骆禅檀平静地陈述事实。

神暗司被撤除，神暗卫被赐名金麟卫，并入羽林军中。

池谓升任羽林左监，是金麟卫的首领，负责京中的巡逻守卫。

池谓习惯了称呼他为尊使，乍然要他换一种称谓，他不敢直呼骆禅檀的大名，又不能称他为殿下，他哑然着不知所措。

骆禅檀盯着他，眼前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叹息着妥协：“你习惯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是，尊使。”池谓露出笑容又垂下嘴角，“尊使准备离开京城了吗。”

骆禅檀轻嗯一声，他今日唤他来，便是想请他帮忙打理他在京中的财物和这座府邸。

池谓自然不会拒绝，认真的神情比以往还要郑重。

“尊使放心，我会替您打理好一切。”

“谢谢。”

池谓怔愣住，这是骆禅檀第一次和他道谢。

瞧见池谓愣住的动作和意外的表情，纵然池谓变得比过去更加沉稳，骆禅檀依旧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

他不习惯解释，也不会解释。

从前他是池谓的上级，没有必要向他道谢。

何况以骆禅檀的性格，也不会对他表示感谢。

他身上所有的改变，都起源于陶昭南。

皇帝与景亲王的较量分出胜负，存活下来的西海军得到妥善的安置。

“你可以继续留在府中，或是到西海去。”

襄国公得封国公留在京城，而原忱仍驻守西海。

陶昭南拒绝了襄国公的好意：“多谢国公，只是我更想游历山水，要辜负国公美意了。”

重生在骆朝也有数年的时间了，陶昭南逐渐也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上辈子她因为受家人所累，始终偏安一隅，不曾远行见过世面，只得以书作慰藉。

现在她有了立身之本，可做游医云游天下。

恰好骆朝在先皇骆帝的征战下，疆域辽阔，又因着骆朝泱泱大国、国富民强，她行走四方，也不至于太危险。

待她找到最宜居之所，她便在那里开一个医馆，安度余生。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多加挽留。”

襄国公朝她笑了笑：“还是得谢谢你这段日子为士兵们医治。”

他拿出一份户籍文书，递到陶昭南面前。

“这是当初你同我做的交易。”

襄国公并未替她找一个身世显赫的父母，而是选了军中一位战死沙场的中尉军官。

中尉军官因战争战死，他的妻子也在前年因病离世。

父母双亡，父亲有军功，对陶昭南来说，是很不错的身份了。

另外，不知是巧合，还是襄国公有心。

那位中尉军官也姓陶，户籍文书上陶昭南依旧是原来的名字。

她接过文书，仔细地看了父母的名字。

陶世康，林意满。

见陶昭南盯着文书看了许久，襄国公解释：“放心，户籍文书并非伪造，不会有任何的差池。”

陶昭南收好文书，轻轻摇头：“我不是顾虑这个。”

她抬眼望向襄国公，嘴角挂着清浅的、温柔的微笑。

“我只是觉得他们的名字很好听，我猜他们应该是不错的人。”

她自卑自己的名字，所以总是无意识地关注别人的名字，猜测他们名字的含义。

世世安康，心满意足。

她羡慕那些名字好听的人，因为名字往往代表着父母对孩子的期待。

她与陶贵南的名字，就很好地代表了她父母的观念。

她只能靠猜想去想象美满的家庭该是怎么样的。

“多谢国公费心了。”

襄国公看着她短暂地出了神，她一直展现在人前的模样总是格外坚韧的，时常会让他感叹她的意志力胜过许多男子。

面对士兵身上深可见骨的骇人伤口，她没有流露出一点儿害怕，格外冷静。

他惊叹于她的果敢和能力，竟然想到将伤口用桑白皮做线缝合。

她的才能在女子当中算得上举世无双，他曾动过将她收为义女的心思。

但一想到万分之一的可能，为了原忱，也为了防止有心人去深究陶昭南的过往，他便绝了这个念头。

“陶姑娘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

“好，那便祝姑娘此去一路顺风，无往不利。”

离开的前一天夜里，陶昭南买了一壶屠苏酒，邀蓝鸢与她一同赏月共饮。

屋内烧着炭，冬雪开始化成雪水。

“蓝鸢，明日我就要启程离开了。”

她为蓝鸢斟了一杯酒，说：“你可以不同我走。”

“姑娘是要赶我？”

蓝鸢没有拿起面前的酒杯，看着陶昭南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将酒倒满。

“不是赶你。”陶昭南看着她的眼睛笑盈盈的，“是给你选择的机会。”

“自打你与我出城后，你便再没同骆禅檀传信过。”

她一直在观察蓝鸢，她明显感觉到这一次蓝鸢跟在她身边的状态和去西海时不大一样了。

蓝鸢看她的目光里少了几分刻意的关注。

先前的蓝鸢，像是骆禅檀的另外一双眼睛。

哪怕她不干涉她的行为，但她始终像个监视者，关注她的动向以及与她有所往来的人。

现在的蓝鸢，更偏向保护她的守卫。

她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周边环境是否存在危险，而不是她这个人身上。

她猜测，是骆禅檀让蓝鸢不必再与他通信了。

他确实遵守了他们之间的约定，放过她。

可他还是留了蓝鸢在她身边保护她。

想到骆禅檀，陶昭南的内心又有一股怪异的情绪在游走，扰得她心绪有些不宁。

她豪饮了一杯酒，看向蓝鸢。

“你可以遵循你的内心，去做你想做的事，而不是成为谁的附属。”

蓝鸢盯着面前的酒杯，在心中默默陈述了一遍陶昭南的话。

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坐在她对面的蓝鸢陷入苦恼，陶昭南不急于逼迫她想出答案。

蓝鸢大概习惯了听从他人命令行事，突然将生活在牢笼的鸟雀放生，鸟雀也是会不习惯的。

过了好一会儿，陶昭南自饮自酌到昏昏欲睡，蓝鸢才拿起酒杯喝下那杯屠苏酒。

陶昭南懒洋洋地用手掌撑着侧脸，缓慢地抬眼看她。

让她做选择，生生给蓝鸢弄出了决定生死的抉择一般的赴死感。

她仰首喝下酒，那双明亮且坚定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姑娘，我想随你一道浪迹天涯。”

行吧，蓝鸢的措辞也是十分的江湖气。

“我能给姑娘做护卫，我身上有抗药性，也能给姑娘试药。”

“打住。”陶昭南失笑，叫停她的“自荐”。

“蓝鸢，我带着你，于我顾然有益。”

“可是，你想过你跟着我能得到什么吗。而你想到的，是能从我这里得到的吗。”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啊。

“姑娘，我这些日子跟你一起治病救人，听到那些人对我说谢谢，看我的眼神也都是感激的。”

“我觉得很快乐。我愿意和姑娘一起行迹天下，救死扶伤。”

陶昭南莞尔，笑着给她倒了第二杯酒。

“那便一道。”

可不能让蓝鸢喝多了，就她三杯倒的酒量，明日还指不定走不走得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