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宸伊病倒了，一连高烧了五日。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只要睡着，梦里便是两人被砍头的情景。刽子手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又搓了搓，伴随着“嘿”的一声号子，高高扬起的刀迅速落下，一颗人头就滚到了她的脚边……

每到这时，她都会猛然惊醒，心狂跳不止，她要不停地喘气才能遏制住心里的恐惧。

偶尔会梦到以前开心的场景。其实，她与柳砺独处的时间并不多。刚嫁入柳家那会，柳砺的身体极为不好，两人见面时总是她在喂他喝药。好些了之后，柳砺会陪着她赏花、喂鱼。沈宸伊明白，两人之间还没有到爱情的地步。只是生逢乱世，只求一安稳便足矣。而如今，她连最后的安稳也没了。

多数的时候还会说胡话，沈宸伊也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在迷糊之中，也总能感觉有只手会贴住她的额头，会给她换上清凉的帕子，会耐心地一点点给她喂药。心疼的时候，她就会紧紧地握住那只手。

沈宸伊病了多少天，顾彦卿就有多少天没有睡个好觉。那一天的场景，连他都接受不了，更何况对一个弱小的女子来说。那个人就那样死在了自己的面前，他本该开心，却也会在偶尔小憩的梦中再次见到那张脸。

起初，沈宸伊只是昏迷不醒，慢慢地就开始说胡话。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好不容易睡着了，眉头都是紧紧地皱在一起。她每呢喃一句，顾彦卿的心就会疼一分。

他终是没忍住，慢慢地覆上她的眉心，却在触碰的时候感觉到了灼热。再去探了下额头，才发现她额头滚烫。匆匆投了块帕子给她退热，顾彦卿就赶紧出去抓药。

到了药坊，顾彦卿再三叮嘱，吃药的人有孕在身，还被抓药的小哥打趣他的好丈夫身份。

就这样照顾了五日，沈宸伊终是有所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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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好了，沈宸伊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着。依旧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整日整日地吃不下饭。

斩刑之后，尸体不允许家人带回，沈宸伊一想到父子两人身首异处、无人收尸就控制不住流眼泪。顾彦卿总是找她说一会话，可没回答几句，沈宸伊的泪就又会默默地流下来。

“咱们回鄚州吧。”沈宸伊朝着独柳树的方向，轻轻地开口。

景帝下了诏书，柳家其余人可免连坐之罪，家产充公，且终生不得入朝为官、不得成为商贾。

回到鄚州的时候，鄚州还是那个样子。沈宸伊坐在马车上向外看，她好像回到了初来鄚州的那一天，绵延数里的迎亲队伍让整个街市变得热闹。现如今，这里还是那么热闹，似乎没有因为这件事发生什么变化。的确，没有柳家布庄，还会有王家、赵家、陈家布庄。只是她没了丈夫、没了公公而已。

想到这，沈宸伊的眼泪又簌簌地往下掉，一滴一滴，每一滴都好像砸在了顾彦卿的心上。

路过柳家大宅的时候，朱红色的大门紧闭，门口一左一右挂着两个白色的灯笼。

“听说这里过段时日就会被府衙处理。”顾彦卿对沈宸伊说。

沈宸伊没有搭话，这几日她就是这样。不怎么说话，说上一句可能眼泪也会跟着流下来。顾彦卿每每看到，都要心疼死了。

顾彦卿下了车，绕到后门，从花坛后掏出一个囊包。这是他临走前与赵玉的约定。依着赵玉留下的地址，两人来到一处普通的民房。

是赵玉和赵管家新找的住处。

“我婆婆呢？”一见到赵玉，沈宸伊才像回魂了一样，着急地询问。赵管家从屋内出来，也苍老了许多。手中是留给沈宸伊的一封信。

“夫人啊，”赵管家刚开口，就哽咽了，“从老爷和少爷被带走后，夫人就开始筹划。但无论怎样，都毫无用处，夫人也没有放弃，甚至连老爷和少爷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成。老爷和少爷被斩刑的那一天，夫人她……她也跟着去了。给您留下了信。夫人啊，一生刚烈，让人敬佩。”说到最后，赵管家已经泣不成声。

沈宸伊颤抖着接过，婆婆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是……和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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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宸伊决定离开鄚州。

王氏其实留下了两封信。在另一封中写出了一个秘密，事关那次绑架。其实，那次绑架就是柳家自己安排，目的就是借着绑架后孙医官把脉的由头自然而然地爆出“怀孕”之事，为了让沈宸伊相信，才没有提前告知。王氏说，这是柳家瞒着她的唯一一个秘密，肯定她能够原谅。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当时她满身泥巴，而柳砺却比她干净的原因啊。毕竟柳砺有病在身，他们在“绑架”时，定然会小心些。

沈宸伊捧着布帛泣不成声，她怎么会怪他们。王氏为她找好了后路，自己却随着夫君儿子去了。

只是，这件事她一定不会就这么算了。她一定会查明真相，还柳家一个清白。

临走之前，她给了云涣一些首饰，让云涣回宜州找个好人家。云涣不要，说什么都要跟着她。沈宸伊拗不过，还是答应了。她并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去哪里，她怕云涣跟着她受苦。

赵管家那里，她也留了字。

只有顾彦卿，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这段日子，如果身边没有他的照顾，她一定坚持不下来。只是如今，她不能再这样依靠他了。他也该有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离开的当天，她带着顾彦卿回到了荣盛大街，那是他们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荣盛大街有家茶楼，里面的点心做得小巧精致。沈宸伊抬手：“我们去喝喝茶吧。”

顾彦卿总觉得这天的沈宸伊有些不同，可又说不出什么。点点头，随她走进去。

两人在二楼要了一个小包厢。那是沈宸伊当了一些首饰换来的。

“还记得吗？”沈宸伊往下看，“你就是在那里撞了我的轿子。”

顾彦卿笑笑，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握在手心，伸到了沈宸伊的面前。

“是什么？”

顾彦卿把手打开，一个精巧的囊包出现在掌心。上面的锦鲤栩栩如生，一看就知道手法娴熟。

沈宸伊惊讶地笑了：“这不是我给你的吗？你不是说丢了吗？”

顾彦卿不好意思地喝了口水：“如果不那样说，可能就留不下来了吧。”

“我跟你说个秘密吧。”

“我跟你说个秘密吧。”

两人异口同声，又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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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彦卿的秘密是个很老套的故事。他的母亲庄媚儿是个美人，一次外出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土匪抢劫。被一支经过的商队救下，商队的领头人是大户人家的家主，生得一张帅气的脸庞，尤其那双丹凤眼，笑起来当时就融化了庄媚儿的心。商队的目的地就是庄媚儿居住的儋州，两人相伴而行。

商队在儋州停留了小半月，而两人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终是在临行前，庄媚儿明知道对方已有妻子，却也袒露了自己的心声。而两人，也在酒后，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

家主承诺，过段日子就来迎娶庄媚儿。

都说，每个状元郎的背后身份，很可能就是个负心汉。那位家主虽不是状元郎，却也成为了负心汉。

庄家也是个官宦之家，庄媚儿的哥哥当时在前朝官至正二品辅国大将军，一听说自己的妹妹欲嫁人为妾，死活不同意。硬生生地把妹妹关在家里一个多月，直到庄媚儿因生病晕倒在屋内，才察觉妹妹已经身怀有孕。他容忍不了自己的亲妹妹发生如此龌/龊之事，安排嬷嬷端给庄媚儿一碗堕胎药。

“那她喝了吗？”听到这，沈宸伊有些着急地问道。

顾彦卿笑了，“喝了还能有我吗？”

沈宸伊后知后觉，尴尬地吃了口糕点。但心里确实异常的轻松，好像跟顾彦卿在一起时，总是这样，不需要去顾忌太多。

“你接着讲。”

嬷嬷比较心疼小小姐，把这事偷偷地跟庄媚儿说了。庄媚儿佯装喝了堕胎药，腹痛不止，让哥哥去请医官。哥哥本不愿让这事为人所知，但看到妹妹痛苦万分又于心不忍。自己亲自去请了宫中医官，庄媚儿便趁机跑出了庄家。

这一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顾彦卿又喝了口茶，目光看向窗外，关于母亲，每次提及，便是万分心痛。他总说着要拿回属于母亲的一切，却不曾想，那人会是如今的下场。

“丹凤眼……那位家主，该不会是……”

怪不得总觉得顾彦卿的这双眼睛在哪里见过，像极了柳砺。自然，也像极了柳荣赫。

“可惜了，他到死都不知道我是他的儿子。”

“其实，来柳家之前我想过无数种方法来惩罚他。我恨他，恨他让我的母亲失去了一切，如果不是他，我母亲也不会死。”

故事还没有讲完。

跑出庄家的庄媚儿一路向北，准备去宜州找柳荣赫。到宜州时，却怎么都打听不到那个商队。那时的庄媚儿以为自己被骗，奔波加着急，一下动了胎气。本身孩子就小，胎象极不安稳，无奈之下只好先住下来。这样一找就是十几年。

庄媚儿自幼娇生惯养，生了孩子之后带的盘缠也用尽了，便找各种活来做，才勉强能够养活顾彦卿。但久劳成疾，在顾彦卿十四岁那年就撒手人寰了。一直到死，她都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说要迎娶她的张元豪。

“张元豪？他不是——”

“他当时没有告诉我母亲他的真实姓名，甚至连宜州这个地点都是假的。所以我母亲才找了他一辈子。我也是无意间才发现他的踪迹，这才来到了鄚州。所以，乞丐这个身份，也是骗人的。我就是想留在柳家，一点点把属于我母亲的东西拿回来。只是，却没有想过是这样的结局。”

沈宸伊点点头，没有说话。她现在更加心疼顾彦卿了，十几年的时光被他浅浅带过，其中的苦楚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

想到这，沈宸伊拍了拍他的手：“没关系，不开心的都过去了，以后，你还有……”一想到自己也要悄悄地离开，沈宸伊话锋一转，“你还有大好的日子在等着你。”

“那，你的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