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王氏是个温柔的妇人，敬完茶之后就拉起沈宸伊的手让她坐到了自己的跟前儿。并屏退了外人，甚至连沄焕都没有留下。

“砺儿啊，是个苦命的孩子，医官说没几个月的活头了……本想着，与你成婚能给他冲冲喜，只是他在成婚前又突发恶疾，到如今还不能下床，只要按照族规让他的妹妹代他拜堂。宸伊，委屈你了。”说罢，王轻柔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拉着沈宸伊的手却一直不曾松开。

沈宸伊虽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但自小没了娘，寄养在祖母身边。祖父母爱她，哥哥嫂子们宠她，父亲痴情并没有再娶，不善言辞也对她很好。所以当她知道对沈家有恩的柳家下聘之后，明知道这是一个死局，也毫无怨言地嫁了过来。

只是，还是有些不甘的。

虽说与婆婆相处只有这不到一个时辰，她也是能感知到那是一份母亲对孩子的爱。想罢，她回握住婆婆的手，摇摇头：

“不委屈。只是——”

“不妨，你进了柳家，我们就是一家人，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公公柳荣赫抿了一口茶，瞧出了沈宸伊的顾虑。

“只是，宸伊有一事不明，刚刚张嬷嬷……可是我和郎君……”

她的话说得吞吞吐吐，似在斟酌，又似在窥探。她发现公婆互相看了一眼。尤其是婆婆，那个眼神似乎在告诉沈宸伊，她有太多的事情并不知晓。

柳荣赫微微皱了下眉，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既然如此，我们就不瞒着你了。轻柔啊，你跟宸伊说说，我去巡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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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完茶后，沈宸伊终于见到了她的夫君。

柳砺长得极为俊秀，说是秀美也不为过。尤其是生病让他毫无唇色，看起来竟有种弱不禁风之感。因昨日是他的妹妹柳佳音代他拜堂，所以“同牢”“合卺”两个礼节均未完成。

听婆婆说，柳砺今天身体有所好转，意欲让二人完成礼仪，也算是真正拜了堂。

婆婆的话着实让沈宸伊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这场婚约的背后竟有那么多鲜为人知的秘密。原来自己不光是冲喜，还在无形之中成了柳家纷争的一枚棋子。

万幸的是，公婆能在一开始就跟她挑明，也不至于让她一直蒙在鼓里。

沈宸伊生性温润，与人为善，别人与她坦诚，她也会推心置腹。昨日的阴郁一扫而光，更何况，女子之嫁，本就该必敬必戒、无违夫子。

“郎君，身体可好些了？”沈宸伊接过丫鬟手上的药碗，极其自然地舀了一勺，递到柳砺的嘴边。

柳砺反倒是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夫人有些吃惊，整个鄚州城没有人不知道他柳砺是个废物。娘也找了很多人说媒，哪怕是他们柳家家大业大，可谁都不想刚嫁进来就成为孀妻。

他微微往前伸了下头，配合沈宸伊，乖乖喝药。

沈宸伊陪着柳砺说了许久的话，柳砺的身体不宜饮酒，所以最后的“合卺”依然没有完成。平日里，柳砺的睡眠也极不安稳，所以防止扰到沈宸伊，他住在西厢。沈宸伊走后，柳砺的手不自觉地摸过下唇，方才她拿着丝帕才替他擦过嘴，指尖的温度略有残留，耳边还回荡着她温婉的嗓音：

“宸伊不管他人所想，既然嫁与郎君，那么即使生不同衾，死必当同穴。郎君好生养病，宸伊还期待着与郎君共游宜州。”

柳砺无声地笑了。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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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宸伊其实是被院子里的吵闹声惊扰了，她不想打扰到柳砺的休息，便和沄焕走到中庭。

几个家丁手执木棍，似乎是围住了一个人，赵管家放大了声响：“小兔崽子，偷东西偷到柳家来了。却不是少爷大婚，要不然定要把你乱棍打死。来啊，打他个二十棍，打完再扔出去！”

棍棒的声音砸在身上闷闷作响，可地上的那个人却丝毫没有出声。初入柳家，沈宸伊本没想管这件事，但地上那人的倔强让她禁不住往人群里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样貌，只是那破旧的粗布衣衫，似乎是个乞丐？

“住手！”还是没忍住，沈宸伊出声制止。

众人一看是新婚少夫人，不敢不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收起木棍对着沈宸伊作揖：“少夫人——”

赵管家上前一步：“小人不知少夫人在，颇有惊扰，望夫人恕罪。”

沈宸伊点点头，示意众人起身，“赵管家，所为何事？需得这么大的阵仗？”

“少夫人有所不知，这人已经多次出现在府前，如今光天化日之下，竟直接翻墙进来。为保家宅安宁，小人才不得不如此。”

沈宸伊这才看清了地上的那个人，沄焕凑到跟前：“少夫人，是那天拦花轿的小乞丐。”

日头正盛，沈宸伊立在长廊下，小乞丐侧趴在地上，嘴角被打出了血，露在外面的皮肤也是一道红一道紫。沈宸伊走到小乞丐的跟前，众人让路，不知道这个新进门的少夫人想干什么。

沈宸伊蹲了下去，正好为小乞丐挡住了日光。小乞丐抬起头，沈宸伊看着那张脸有些心疼。还是个未束发的孩子，满脸不是伤痕就是灰尘，脏兮兮的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样子。她拿出手帕擦了擦嘴巴角边的血，又轻轻地拭了拭其他的地方。她扶着小乞丐起身，沄焕见状也赶快过去搀着另一边。

“赵管家，您是管家，这事我本不应该插手。但毕竟我和郎君新婚，郎君身体欠佳，该手下留个轻重，给郎君积福。您说是与不是？”

沈宸伊的声音一向温柔，但众人却从中听出了属于少夫人不容置喙的威严。其他人不敢言语，赵管家擦了擦头上的汗，他心中也是好奇，自己在柳家当了一辈子管家了，怎就被这小女子一句话唬出了冷汗？

几年后，当柳家商铺更名为“沈”时，赵管家突然就又记起了这一天。他后知后觉，有些事大概早已天注定。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是是是，少夫人说得极是，是小人考虑不周。我这就把他放了，放了。”

“放了？那这身上的伤？”从头到尾，小乞丐都不曾说过一句话，只是在听到沈宸伊关心自己身上的伤时，略微动了一下身体。不动还好，一动疼得他一颤。

沈宸伊也是感觉到了他的变化，示意沄焕把人搀入厅内。旁边其他的小丫鬟看见了，也都伸手过来帮扶一把。小乞丐的伤看上去触目惊心，她也不太敢去触碰。正当她准备再次自己做主去请医官时，只觉手下一沉，还没有坐下的小乞丐竟然昏了过去。

这一阵的动静可真不小，王轻柔又怎会听不到？正因为听得真切，她才一直不曾露面。贴身丫鬟卉卉告诉了她来龙去脉，王轻柔没忍住笑意。

这个儿媳妇，属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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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彦卿又怎会真的昏过去？他自幼习武，那几棍打在他身上，无非是外表看起来惊人，实际上并没有伤到根本。

悠悠醒来，窗前背对着他立着一个丫鬟，不是她身边亲近的那一位。难道她把自己安排好之后就离开了？

他故意挣扎起身，丫鬟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你醒了呀？少夫人已经唤医官帮你瞧过了，开了几副药。吩咐我在这看着，说是等你醒了把药给你，再用马车送你回家。你可好些了？”

身上破旧不堪的衣服已经被换掉，淤青的地方散发着浓浓的药酒味道。

送他走？

这不可能。

顾彦卿挣扎一半，又无力地躺倒下去。小丫头吓了一跳，几步走上前：“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姐姐，身上好疼——家？我没有家……”顾彦卿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干脆抽噎起来。大滴的眼泪从帅气的脸庞滑落，让小丫头内心一紧。

那声姐姐真真地叫道了她的心窝里，真是乖巧得让人心疼啊。

“你别着急，你别哭呀。我这就去找少夫人，你等着我啊。”

疼是假的，但没力气是真的。他本没想这么早就进柳家，只是，他实在是太饿了。又加上那一顿打，刚才那一昏，虽说七分假，但也有三分真。

顾彦卿摸摸空空的肚子，暗自盘算着。

脑海中却蓦地出现了沈宸伊的那张脸，她背对着太阳，为他挡住了烈日，猛烈的光晕下，是她那张看不甚清的脸。顾彦卿闭上了眼，刻意控制自己。

很快，沈宸伊就过来了。她本也无事，但毕竟刚刚嫁过来，有些事情她不敢过分插手。所以，她甚至都没有等到看清小乞丐的样子就离开了。

所以，当她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时，还是有些错愕。

怎么说呢，她似乎第一次见到如此好看的男子，好看到纵使也进过私塾的她竟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

如果说柳砺是块美玉，那么他便是璞石。蕴玉又带有自己的棱角。

似是没有在意到沈宸伊的呆愣，顾彦卿再次想挣扎起身，依旧起了一半便要跌落下去。

“赵玉，快。”

赵玉是赵管家的儿子，在房间内见外姓男子，即便是刚救下的小孩子，沈宸伊也怕留人口舌，便叫了赵玉一同前来。赵玉上前扶住了顾彦卿，没注意到顾彦卿眸子里突然暗下去的清冷。

这事情，还真没他想得那么简单。

没想到，她的戒备之心如此之重。

斜靠在床边，顾彦卿微咳两声开了口：“谢谢姐姐，不，少夫人的救命之恩。只是，”他顿了一下，“不必再麻烦少夫人送我回家了，彦卿……无处可回。”

沈宸伊听到那声姐姐，也是一阵心疼。他瘦小又无助的样子，让沈宸伊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如果还活着，也是像他这般年纪。

也是凑巧，顾彦卿的肚子适宜地叫了起来，他的头埋得更深了。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去扰乱您的新婚。我，实在是太饿了。听他们说，拦新轿会有彩头拿，我也拿到了姐姐赐予的囊包。可不承想半路又被人劫了去，我真的不是故意——”后面的话又带上了哭腔。

沈宸伊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拿出帕子擦了擦他的眼泪：“好好好，不哭了，男子汉不能轻易流泪。我已经让沄焕给你准备吃的了，吃饱了再说以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