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虽然昆仑镜还没有这般过分,但外界也是辗转过了数日,久到楚玄清都已闭关又出关,浮霜峰下也积出了一个人形的雪雕。
尘生雪提着手上费心弄来的两盏灯,怔然良久,总算是想起来山脚下还有个人,抬手向空气挥了挥袍,风雪卷携着那寒冰块一气丢了出去。
他似乎忘了很多事。
很多。
天魔骸骨,拘灵双宝,若依这镜里所言,早应在冥界之初便有了。
但那是谁的骨?总不可能其实在六界建立时便同时诞生了魔主这祸害?
即使是于天命推演之道从未踏足的武修也知道,一个时代只有走向极致时才会出现另一个足以令其灭亡的旗帜。
九层高台,八仙论道,六界俯首,此谓仙道至极,乃至魔骨天降,涂炭生灵,邪道横行,亦不过纪元更迭之果。
尘生雪这人道心向来稳如磐石,如今竟被激得喉头一噎,有种在瞬息间坠下万丈深渊的失衡感。
好,很好。
他生来便与这世间万物不同,无父无母,血肉凉薄,不入轮回,尘埃业障缠卷着每一丝魂魄心脉此消彼长。
死不了,也活不成。
这般无趣的生命好不容易让他寻得了个活头,结果现在告诉他,可能有人恰好利用这编了出戏?
若当真如此,不如全盘推翻重来吧。
——
到底是拗不过这人的犟性子,顾云谏说的爽快,说完就有点后悔了,东躲西藏了一阵,结果还是被乖乖擒获,如今只能在前面老实带路。
“师兄……”
“师兄……”
“师兄!”
“何事。”
“没有没有,我就想看看你理不理我。”顾云谏笑嘻嘻地晃了晃袍,顺带着观察了一下对面人的神色,眼里有些说不清的期待。
气人吗,还不是手到擒来!他就不信这人真是块冰铸的没活气,等到时候烦了,他就趁机跑路,一刻也不待着。
到时候天高海阔各不相见,谁管这戒尺脸一意孤行非去作死找那冥界至宝,竟然怎么劝也不成那就不劝了,反正别带他就成。
想到这顾云谏多少有点心虚,毕竟是他先骗了人,但现在要让他坦白,这异域他界的真容易弄出人命,何况他那性格也做不来这么丢人的事。
说来也怪,不知道怎么的,刚才这人突然问起目的,他脑子里空荡荡的就只剩这么一个词了。
这可真是给他挖了个好坑啊,直接能埋身葬骨了。
顾云谏如今头脑昏聩,想了半天愣是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只能暗自祈祷把这个人惹急了,然后顺利轰走自己这个闹事精。
倒不是他非要弄这么一出舍近求远,实在是对这个人——他打也打不过,讲也讲不清,劝也劝不动,简直是八字相悖,宿命相克,生生招了个神仙太岁爷来。
想想都头晕,他现在是真想缝了先前自己胡言乱语的那张嘴。
“以后不必如此。”
顾云谏正走神骂自己,甫一听见这声音,寒凉似水,也不由得眸光微怔,随后反应过来,面上升起团明显的喜色。
妙哉妙哉!
这是要发怒了吧!
当即故作伤感,道:“师兄既这般嫌……”
“你可以胆大些,我总不会不理你的。”
什…
什么?
呃、这。
顾云谏话音瞬时打结,舌头千绕百转,最后落在口中只讷讷吐出了个“好”。
那人见他瑟缩,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叹了口气,不甚熟练地补充:“虽往昔间你我似有隔阂,但几日相处,我知你并非肆意妄为,亦不会难成气候,所以……”
“所、所以?”
“从前若我所言那般,理应致歉。”
“不!”顾云谏立刻摇头,连连摆手,“不,不用……话没,不是,师兄待我挺好的,真的。”
那双眼睛看了过来,他怔了下,才发现这珠子看似沉的发乌,近观则是一眼见底,比如——透出的丝丝笑意。
“嗯。”
嗯什么嗯?
就不能给他留点面子吗!
想他也是堂堂……堂堂什么来着?
顾云谏眉心一皱,气得快要破口大骂,他感觉那词真就在自己脑子里清晰地划过了一圈,结果到嘴一顿,彻底跑没了。
长腿了不成?
“师父交待之物多有艰险,你我尽力而为便是。”
白衣拂袖,像是簌簌落着捧雪,顾云谏嗅到了丝清凌的香气,如风化雨,缱绻凉意。
“况且……我瞧你也有些兴趣,不若一同前去看看。”
这话说的不假。
他确实好奇为何会说出这么个东西,如此难得,可是才几天,这人怎么就如此了解自己了?
还有,这戒尺脸不是难接近的很吗?
一连说这么多话,不觉得自个行为太诡异了吗,顾云谏在心里大吐苦水,虽然不想承认,但他想也没几个人奈得住冰块突然来的好言佳色了。
这还让他怎么狠心跑走啊!
当然,这话他也就在心里说说,面上还是摸了摸鼻尖,略有些尴尬道:“这,哈哈,我也没说不去。”
蠢死了!
单凭那人睨过来的一眼便知,他早就对自己想跑这事洞悉非常,眼下这么干巴巴的来一句,连辩解都称得上高攀。
“无妨,遇到危险记得跑。”
“哎,这好说,我溜的可快了,只要到时候师兄你别傻傻待着不动就成。”
顾云谏唇边一翘,又恢复了贯常轻佻模样。
“对了师兄,我还没问,你就这么信我说的话?你都没记忆了,万一我是看准了你好骗特意来骗你的呢?”
高岭之花闻声停住了脚步,忽然这么一下,惊得顾云谏差点撞上了他的背,正想说点什么,就见这人垂下眼,认真看向他,道:“既要骗人,又何故发问?”
哎…哎?
我没说骗呐?
问一下还不成了!
顾云谏没说话,但是他的神色已经带出了这么个意思,这人愣了一下,随后,唇边缓缓绽出抹极浅的笑意。
是真的浅,浅到如果不是他一直怔然盯着这张脸,便决不会发现这抹痕迹。
可又是好看的,跟春三月的花似的,温柔纯净,一点便勾人的紧,他实在没忍住,跟着牵动了唇角,笑道:“不问了。”
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
却说这冥界,三宫六殿二十八街,真是层层叠叠,千回百转,顾云谏带着人不知道绕了多少道弯,凑过了几处鬼市,才终于看见了那处尖角。
是一座高耸入云端的楼,沉寂在夜色中,缓缓映入眼帘。
凌空的楼阁,红色的阁道犹如飞翔在天空,这座宫殿般宏伟的建筑,翘角飞檐,屋顶上的琉璃瓦,在血辉暗影折射下,闪着莹莹诡异的碎光。
再临近些,惊觉那金碧辉煌、朱红宫墙更显阴狠诡谲,“绝生殿”三个大字遒劲入里,血一般地鲜红,好似刚取了万千活人献祭而成,直叫人不寒而栗。
顾云谏嗅到连泥土都泛着血腥味的阴冷空气,却对着身旁微微皱眉的人轻松笑了笑,抬手又指了指他洁白的仙袍。
对面人一愣,忽然想起如今要进去便不得不在冥界现身,自是不可袭一身与丧服不同的高阶法衣招摇过市。
于是随手罩了层素白灵衫,回过头发现顾云谏不知从哪提了盏灯出来,在这黑魆魆的暗夜里倒显得格外令人心安。
明灯照路,顾云谏头也不回地踏进了这凡界众生的恶梦,踏进去了,方知其中光景并不阴邪凶煞,真论起来,倒比楼外还多了些热络活气。
熙熙攘攘,鬼来鬼往,端的是忙碌非常,这些排上号的鬼在前头,各自蜿蜒着长长的队伍,他们大多神情木讷,等了太久,才等到审判,无论结果如何,堕无间还是入轮回,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自踏过桥去的那一刻起,前尘往事,就如尘屑般随风卷去了。
顾云谏不慌不忙,到了此地,最忌讳的便是“明目张胆”地找,不管来找什么,鸡狗人物,都算坏了这地方的规矩,因此只得故作不经意地打量,还不能叫人以为自己想横插一步。
“若是上前经此判决,被发现了活人气息当如何?”
顾云谏正用余光扫着周围,一道传音稳稳地落在了耳中,他微怔,复亦以神识传道:“师兄虽失了忆,但法术修为尚未丢失,这的判官不像是判投胎的,判的是去内街等候发落还是径直送去了地狱,这么一看倒也不难骗。你我二人总不能只在鬼界边缘晃荡,时日长了也甚是危险,眼下须得想方设法探入内部,或许才能将拘灵双宝这样的秘物打听一二。”
那人没再开口,但立即向周身布了层淡金光雾,想来是将这番话记在了心里。
豁,开眼了。
这便是功德如有实质?
他看到这处,嘴边的笑意怎么压也能透出个二三,随后照猫画虎,也想办法给自己布了好人排面。
“生前几许。”
好在先前摸了把骨龄,顾云谏即道:“二十有一”
“倒是个短命鬼。”那兵卒青白一张脸,凉丝丝地刺了句,又道:“死因为何。”
“修道之人,斗法时棋落一招,叫人捅住了要害,便死了。”
“什么修能斗得这么凶?”
长长的舌头随着这一瞪眼跟着掉了出来,顾云谏装作害怕,连忙解释道:“都是私人恩怨,进了秘境生死也不由命了。”
“好吧……”
一道白符突然贴上了眉心,顾云谏悚然一惊,心里七上八下的开始打鼓。
怎么回事?
为什么还是怀疑他?
符纸挨着前额很快烧了个干净,这长舌鬼陶醉似的嗅了嗅那缕青烟,舌头卷了卷塞进了口里,继而说道:“这东西能回溯点往昔,你这般灵性,想来话中不尽诚心,让我好好瞧瞧你是怎么死的……”
什么!
怎么会用这东西验他!
顾云谏面色沉郁,他知道问题出在哪了,这些鬼魂尽是残魂,又刚走了一路阴域,懵懵懂懂,灵智未开,全是凭着心中执念而非记忆回话,哪能用他这么干脆伶俐的音调解释。
完了……
全完了……
那鬼猛地睁眼,凑到他鼻间处歪了歪头,目光诡谲地呲牙:“好、好呀……”
顾云谏被这么一激,冷汗几乎打湿了前襟,随后他就听见,这长舌鬼笑着说道:“罪无可赦,偏偏功德无量,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罪无可赦
——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顾云谏:我真的一直以为我是个好人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