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仙一十三年
大雨倾盆。
满天血肉飞溅，干裂的红土被雨水浸泡和泥，污浊腐烂。
“师伯、师伯……师伯，你在哪？你在哪啊！”
战场上跌跌撞撞地跑出个半大少年，浑身浴血，完全瞧不出是何模样，嘴上不停地叫着什么“师伯”，一声又一声，连绵不绝，凄惶悲怆。
倒是稀奇，不叫师父叫师伯的。
这地方空寂辽阔，如今已见不着半丝活气，少年一身致命伤，勉强跑了几里，一时不查便被脚下密密麻麻的尸体绊倒在地。
秀白的指节深深陷在了猩臭的肉泥里，裴寂脸挨着一具半腐烂的尸体，接连几日奔波，再恶心也只吐了些酸水出来，此刻竟生不出半分力气起身。
师…师伯……
“咻！”
他还想挣扎几分，一声哨响，空中突然落了些个黑点，分明又是许多具尸体落下！
该死！
未等他骂出这两个字，一具沉重的尸体瞬间砸在了背上。
啊！！！
少年冷汗涔涔，心知断了几处骨头。
在修为尽废的情况下这无疑是落井下石，想要爬起来更是难如登天，忍不住狠狠咬了咬牙，眼角一串水珠混着暴雨血痕悄然滑过。
是他、是他太没用了……
都怪他！
裴寂拼了命想攥些力气，惨白的唇边无声崩出血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间手背早已是青筋暴起。
起来……
起来！
身体因为疼痛剧烈痉挛，模糊的视野里似乎出现了一道虚影——
痛，好痛……
看不清，真的看不清……
“活人气息吗？”
——那团黑影距他越来越近了。
压在身上的重物骤然消失，裴寂下意识咳喘了几声，全身颤抖，用力吐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
“师伯他……尘…危…”
“什么？尘什么？是无修出事了吗！”
那黑影其实是个青袍修士，身姿端雅，正提着把雪亮的灵剑驱秽，这凶煞绵延百里，一路走来都是浓郁的尸气，没想到在这还能遇见个活人。
彼时听见裴寂的话，这人眼睛顿时睁大了几分，差点要提起他领子好问问清楚。
可惜少年撑着说完那句话便一头昏了过去。
“阁下醒醒！快醒醒！你师伯现在在哪？到底出什么事了！”
磅礴的灵力不要命似的往那具年轻的躯体里灌，这人却像个巨大漏风袋全散了出去，半分也留不住。
温云舒一路救死扶伤这么多年，还是头次遇见这么破败的身体，哪怕是颗烂了根的死树，至尊渡去百年灵力这种舍己为人的法子也该救回来了。
右手扣住此人灵脉，温云舒神色几经变幻，最终还是下了狠心，强大的灵力迅速在那快碎成渣的经络里冲撞到了丹田，仔细一看，那般景象实在太过骇人！
本应生长着修士命脉的地方此刻空荡荡的一片，灵根生挖后因未及时得到救治，此刻丹田处还渗着血。
暗红的金液，乃是修士全身精华，蕴藏生命气数，天赋根基，如今悉数作废。
温云舒心不在此，只匆匆看了几眼，想着此间事了再令寻他法救人，用秘法护住其心脉，灵力同时冲破了最后一层防御，抵达到了修士最隐密的地带——
魂宫。
搜神自来是一门最恶毒且无人道的魔道术法，正派人士通常会想方设法使疑犯主动放开神识探查，而非强行搜神。
温云舒一向对此事厌恶至极，即使坠入魔道，也耻于与这类人为伍。
手下微微颤抖，他心知肚明，有的事一旦踏足，就绝计不可能回头。
“咻！”
又是一声哨响，空中再度掉下噼里啪啦的尸首，温云舒下意识运起灵罩，零七八碎的肉块被震得四处都是，他随着声响回了一下头，那几具胳膊大腿上尚还包裹着残损的布料。
是太玄仙宫！
呼吸忍不住急促起来，温云舒死死盯着那几个肉块，忽地回神，玉似的左掌一把扣在了少年额上！
双目充血，青绿色的灵气掀起阵阵风暴，无数画面自少年周身浮现！
他说不清自己是以怎样的心境翻看着他人记忆，灵力运转到了极致，一幕幕，一面面——
苍云试炼……
死里逃生……
刑罚堂……
同窗构陷……
审判亭……
不是，
都不是！
他继续下翻。
血脉暴露……
九道天雷……
生刨灵脉……
温云舒指尖痒似的动了动。
不要想！
快了…
就快了！
画面还在急速转换着，温云舒后椎紧绷，目光静如死水，直到！
眼前忽地一闪，画面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徐徐展开，却比先前模糊了许多。
“尘生雪，你修习邪道，作恶多端！如今竟亲手残害辅你成才的掌门！如此行径，丧尽天良！”
“我等今日若不除你之大害，实愧为仙门百家！”
温云舒双眸紧眯，那画面似是照在了一处山脚，底下密密麻麻的混色小点，看上去像是各门各派的修士。
喊的什么？
有人被围攻了？
是在除魔吗？
嗡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明白，徒留一肚子疑惑。
“好。”
一道弦音轻响，落在鼎沸人群中，似冷冰寒玉，讨伐声戛然而止。
温云舒这下听清楚了，却又不可置信，这声音于他再熟悉不过，至交好友，性情纯良，怎么……！
“吾命在此，何人欲取？”
如渊似海的杀机精准锁定在每个人的头上，众仙家心生怯意，一时间噤若寒蝉。
羽衣落红，那人独立山巅，气息萎靡，却不改覆手间倾倒天下之势！
有年轻弟子望着那仙姿不禁看痴了去，叫门中长老察觉后狠敲了几下灵慧，适才捂着后颈呲牙咧嘴地连连道错。
仙门百家虽无人愿做那出头鸟，但到底明白此次机会难得，踌躇之下，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片刻间就出世了满山头千奇百怪的仙器灵兵。
跟着来的弟子见到这场面全懵了，不是，这叫什么？
仙器遍地有，长老不如狗？
旋及又被那满山灵威震了几震，缓过神来摇摇头，暗叹。
狗啊，真是狗。
而被一众仙器围在中间快看不见身影的人却没什么反应。
哦，或许是还罕见地勾了下唇？
这不话本子又有的写了。
有眼尖的大能看到这一幕，心都要裂成八瓣了，什么情况了，这主还笑的出来？
本来觉得十拿九稳的几大仙门瞬间犯怵，从前这人扬下的赫赫威名不知怎地又钻回脑子里了，连带着此次讨伐之举都生出了几分欠妥悔意。
不怕不怕。
众人心生慰藉，他尘生雪资质再高，还能越过天之一字不成？
这么多仙器在，莫说未成道了，便是已踏出那半步也得老实认栽，何况还受了伤。
这场讨伐根本毫无悬念，顶多是得想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小命免受波及。
不少人想到这下意识退后两步，这除魔虽重，却也不至于搭上性命，要是真死在这里了，申冤都没处申。
于是尘生雪就这么眼皮一掀看着，自己连动都没动下，仙门百家倒是跑得快，一溜神退后了十里。
嗯？
谁讨伐谁呢？
他喉头一痒，莫名想笑，到底是想起了眼下情形，又生生给憋了回去。
气流涌动间威势惊天动地，粗略一看，竟不下二三十件仙器！
温云舒看得睚眦欲裂，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一连确认了三遍，最后还是觉得自己患上了癔病，不然就是这少年脑子有大问题——
这群人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概念？！
仙器啊，那是上古真仙遗留的武器，每一件都足以毁了此方天地，是打长生战这等坟宗灭族的重大史事才用得上一二之物！
长生二字，不外乎四海八荒尽枯骨，日月乾坤换新颜。
当世连个半仙都找不出，却倾众宗之力，复苏了二三十件仙器只为对付一若冠青年，这等惊世骇俗之事，除非仙门百家全疯了，否则再找不出第二种的解释。
然而。
很快，他就发现，大错特错的似乎是自己。
那满山仙威尚未发挥三成实力，有的不过刚打两个照面，便在他这好友似是随意挥出的几朵九色莲下再度封印。
连这山上的一花一石都未损坏。
温云舒觉得自己在做梦，瞠目结舌。
好不容易缓过来，叹为观止，再度看去，里面的人却还惊的一动不动。
诚然，这并非代表尘生雪的修为真的盖过了那么多仙器，而是对仙器的了解已达真仙之境。
通常只有仙器的主人能做到令其来去自如。
这是条常人都能领悟的捷径，却苦于无法办到。
一招致敌，众人对着那残余的九色莲光惊艳无比，正要陶醉时猛然想起——
等等，
他们来干嘛的？
“唔。”
高山绝巅，那人嘴边溢出一道血迹，清风托袖，伤病加身，仙姿不改。
“快看，他受伤了！”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霎时掀起千层浪，可惜有了前车之鉴，此刻竟无人敢触其霉头。
局面像是僵止于此了。
看到这里，温云舒始终提着的一口气总算能向胸口落了落，只是还没散完，画面间忽地传来轰然巨响，惊得他咳呛了一声，连忙抬头——
【没人能在那般景象下保持平静】
日月逆转，山河破碎。
乌云合聚，血色的雷光犹如活物，无穷无尽，滚滚翻涌其间。
此方天地尽锁，杀机浩瀚，汪洋如海，任凭任何手段，都无法逃出死界。
一株幼小的赤红火苗，起初无人在意，却遇雷暴涨，电火交错，顷刻间铺天盖地，笼覆寰宇，焚炼虚空。
腥风血雨，天雷业火，皆是对不敬规则之人降下的惩罚！
仙路尚且不明，强聚仙器之力，动摇了天地间的极限，虽有尘生雪立刻遣回补救，终究是晚了一息。
温云舒对局势瞬间明了，骤然沉去了几分生气，心中浮现丝丝担忧，这些人兴师动众惹了天罚，如今却是平白牵连了无修。
不过天地意识素来公正，若是无修不做抵抗，凭他先前所为，或许不会受太重伤。
但这些人恐怕……
罢了。
以多欺少，冤枉好人，这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吧。
只是到底人命关天，很难不生起两分痛惜之情。
“哎。”
随后，他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叹息。
紧接着，瞳孔忽然放大了无数倍，那道染血的身影竟如流星般向天际划去——
是视死如归。
众目睽睽之下，那人一如救世真仙，只身挡下了数道天雷，本就受伤的半边身子更是几欲炸开。
乌云散了几许，天际边隐隐露出一轮半透明的血月，仅是一缕气息就震的群山龟裂！
这人喘了几口带血的气，眼见血月越来越清晰，似是实在寻不出他法，只得对着下方忙着逃蹿的众人无奈传音:
“咳咳…诸位，先前仙器中可有剑一用？”
“神君，虚界门有无相剑！”
“尘上仙，我记得刚刚太墟洞的仙器也是剑！”
“无修尊者，不知成道者的本命宝剑可能用否？”
……
众人忙着逃命，仍不忘回他的话，绞尽脑汁也想帮上点忙。
都这时候了，他们早看得分明，今日陨命与否，全系于此人一身，什么魔头？尘生雪得是救世主！配享太庙！
五花八门的灵器全被扔了上来，不止有剑，甚至还有护体用的灵禅宝衣，尘生雪也不客气，背着众人将看得过眼的东西尽数扔进了乾坤袋，还有刚刚对付他的小小仙器们，倒也不怕之后有谁再向他索要回去。
大不了就说为抵御天罚时碎成片了，外物自也比不上命贵重，更大可能到时他们根本没机会见到他了。
闭关去咯。
他这人素来记仇，既然乌合之众已经讨伐完了，现在也该轮到他审判一二了。
何为正道？
辱他者，应受天谴！
在众人羞愧复杂的目光下，尘生雪斩出了惊世一剑！
“轰——”
大地开裂，熔岩升空，毁灭气息迸发百丈，宛如一朵巨大的黑云四散。
金芒缓缓拨开乌色，浮光再次照耀在山谷上。
众人被余浪冲得受了轻重不同的伤，损失惨烈。
尚不及反应，便见那救命恩人身形愈发虚幻，像是完全维持不住，在一瞬间溢散，化作云雾，随着天地秩序飘向了峰顶，消失不见。
本应春意盎然的山谷，眨眼间冰封万里，生灵俱灭。
之后，打道回府的众仙家自知失颜，却因人多口杂，牵连甚广，到底是不可颠倒黑白，联合为其平反。
粉饰太平后的天罚真相，称之为混沌天劫。
画面已经消散，温云舒仍死死盯着眼前不放，他不知为何无修要为这些人做到如此地步。
不惜拼着一身修为，即使陨落吗？
他紧握着剑柄，带着裴寂化作一道流光飞去，方向正是太玄之地。
——
经此一难，谣言的确不攻自破，毕竟尘生雪若是邪魔外道，世间恐怕便没有正人君子了，那人连最后拼命一剑都使的是至纯至烈的太玄功法——九重斩日诀。
至于杀了宗主之事，这跟救了仙门百家相比压根不值一提，而且世事复杂，说不定另有隐情呢。
另一方面讲，太玄仙宫宗主死了，对别的势力来说只有好处，总而言之，现在尘生雪受了那般重的伤，想来是很难重回巅峰了，等他好不容易追上，早就不知有了多少代新出世的天骄了。
再无法力压一辈。
因此，如今比比皆是对这位曾经第一人的夸耀追捧，六界膜拜。
跟盖棺定论似的，可惜，盛名之下，盖死的是一位绝世天骄的无敌之心。
掌门陨落，座下第一弟子重伤，外界风雨飘摇，在那动荡不安的太玄圣地，有人却悄然坐上了宗主之位。
作者有话要说：尘生雪:其实我真的很喜欢当好人
一夜无眠，作息是有点太阴间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