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三个月的歌城大战，最终以夷国人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甲族人、乙族人完全抵挡不了实力同样不弱的丁族人和实力甚至更强一点的夷国人的攻击，而其它王族的人要么不回应他们的救援请求，要么如辛族一样，甚至倒插一手，把利刃指向这两支位于汶国权力顶端的王族。

而在甲族、乙族被消灭之后，噬丁才发现自己的儿子氓丁早已死在了汶宫之中，一夜之间苍老了三十岁。

从此，丁族人军心涣散、士气大减，而夷国人趁势击退了丁族人。

其它王族的人见汶国大势已去，遂拖家带口往汶国的边境小城，甚至往汶国外面的小国迁移定居，不再过问世事。

“你们不必跟着我了。”昆庚长老临走前，并没有打算把这些一直跟随他的卦术师们带上。

虽然现在叫他们卦术师已经有些勉强——

卦神接连陨落后，世间的大部分卦术师们不再拥有卦术之力，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但昆庚长老没要他们再跟着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如今已没了王族的身份，不能再供养你们了，你们一身自由，才能匪浅，可以寻找新的出路了。”说完便一身轻装，带着妻儿骑马离去。

这些能人志士无不感到迷茫。

失去了卦术之力不说，现在夷国人占领了汶国，他们也不知道该找谁要“出路”了。

这个时候，曾经是昆庚长老心腹的北萼兄妹俩站了出来，告诉他们，经人引荐，他们可以一起去投靠夷国首领妇捷。

夷国人一直都是汶国人的敌人，众人有所顾虑，但见如今形势大变，很多事情跟几百年来认定的东西完全不同，于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跟着北萼去试一试。

初秋的一个清晨，北萼便带着一伙人，踏上了面见妇捷之路。

他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担忧的事情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但还是得在众人面前作出一副对未来很有信心的样子。

硬着头皮，北萼恭敬地向汶宫面前身着印有水纹式样衣服的女子行礼。

“你就是阿拉比卡向我推荐的人？”面色沉稳的女子虽被一众人簇拥着，但见北萼一行人过来，也没有轻慢了他。

在见对面应声后，妇捷重新打量起这个男子，看向他乱糟糟的头发和怪异的衣服，于是皱眉道：“你这头发和衣服怎么回事？我还以为汶国人都像阿白这么爱整洁呢。”

北萼抬起头，瞥了一眼妇捷指向的男子。

那名为“阿白”的男子一袭白衣，衣服和头发间还装饰着不少五颜六色的动物羽毛，时不时和妇捷低声说些话，说话的时候脸上尽是对这位夷国首领的谄媚之态，看得北萼浑身不舒服。

这家伙，以前不会是坎术师吧！北萼心里嘀咕道。

心中虽不满，但想到自己和身后这群人以后命运如何就在此一举了，北萼还是向妇捷表达了自己以后一定会多注意自己的外表。

妇捷倒也没有真在意这些，于是继续问道：“听说你有个亲妹妹，以前跟你是同等级的卦术师，怎么今天没见她过来？”

“她来了。”北萼指向不远处的两人，“但是她现在在和东……在和阿拉比卡道别。”

妇捷转头，顺着北萼手指的方向，望向不远处正在说话的两位少女。

“阿拉比卡啊……”她不由地低声喃喃。

随着卦神逐一陨落，世间的卦术师们发现自己卦术之力消失的同时，夷国人也开始发现自己慢慢使不出海之力了。

掌握海之力的人们意识到，可能在之前的卦神之战中，湘水神女也出了点问题。

也许今后这些来自远古的神奇力量全部都会消失，而建设一个新的时代，需得使用新的方法才对，不能太依赖于这些神奇力量了。妇捷如此心中想道。

建设新的时代，就需要新的人才。

会提建议的，会建造房子的，会治理农田的……

这其中，妇捷最想要的人才，非做过卦神的少女阿拉比卡莫属。

正是阿拉比卡，促成了汶国的这一场大变。

可惜，阿拉比卡之前就婉拒了妇捷提出的一起建设新国的要求，告诉自己她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

南萼背对着众人而立，身姿挺拔，看上去是个坚毅的少女。

然而她只是流泪的时候控制自己没有发抖，不想让哥哥和其他人发现自己的异样罢了。

刚刚她向伯妤再次确认了一遍川芜的死亡。

当伯妤点头后，她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悲伤，哭了出来。

“我会永远恨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南萼咬着唇，拼命遏制自身的颤抖，泪水一滴一滴洒在了她为今天面见妇捷准备的新衣服上。

“嗯。”伯妤继续机械地点着头，心中虽有起伏，但仍打算平静地接受这属于自己的结局。

从意识到川芜会死亡的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南萼会痛恨自己一辈子的准备。

南萼是如此珍重朋友的人——

她会因为自己是她的朋友，而帮助自己对抗站在卦道顶峰的卦神，那她同样也会因为川芜是她的朋友，而憎恶亲手了结川芜魂魄性命的自己。

世间没有什么有得无失的事。

自己选择了杀死其余所有的卦神，就要接受自己会失去川芜、会失去南萼这件事。

伯妤觉得，自己解决了所有的卦神，从而背负起别人的怨恨，是理所应当的事。

只是她偶尔会想起最后几次见到川芜时，川芜脸上释然得不太寻常的表情。

也许那个时候，川芜通过卦象知晓了禁忌之地终将消失的事情，所以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可惜她那个时候却看不懂川芜的表情，以为川芜没有什么大事，是自己想多了。

不然，也许会有补偿遗憾的办法……

“东萼。”在伯妤低头沉思的时间里，南萼却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

“我也会……”南萼止住了泪水，脸上挂着一层淡淡的微笑，“永远祝福你。”

“也许你和我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还是很感谢你来到我们的身边，带给我们这样的体验，甚至掰倒了那些并不应该存在的王族和卦神，造福了无数这个世界上的人。”

“东萼，我会永远祝福你，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伯妤一阵错愕，而这戴着绿松石耳环的少女说完却立马转身离开，往她哥哥的方向走去。

她只得停留在原地，思考了好一会，若有所悟。

伯妤再次抬起头来，妇捷已经跟北萼一行人聊了好一会了。

妇捷察觉到投向自己的这束目光，于是脸上带着询问的笑意，也往伯妤的方向看了过去。

伯妤隔着人群，向妇捷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该走了。

她心中相信这群人会管理好这片庞大的土地，并不用她的插手。

妇捷遂也回以郑重的一点头。

……

伯妤离开歌城，便马不停蹄地往西北方向赶。

卦术之力在这片大地上逐渐消失，她虽然是巽神，但如今瞬移都有点困难。

经过了无数小城、无数荒原、无数河流之后，她终于在商神给她的一个月的最后一天里，来到了姜国的都城甬城。

在甬城边郊的一片森林里，几十座墓碑正静静矗立着。

这里是姜国历代王室成员死后被埋葬的地方。

她一一看过，最后停留在刻着“姞辛”两个字的墓碑之前。

“我要走了，再见。”伯妤轻声说道。

这时林间起了一阵微风，把少女头上的发带吹得上扬起来。

伯妤抓起自己的发带，把这姜国王宫发给她的赤色绸带解了下来，然后蹲下，默默在姜国公主墓前用手刨了个浅坑，然后把绸带埋了进去。

等她做完这一切站起来的时候，发现义辛已经来到旁边。

“是你让王宫护卫叫我来的？”义辛见了恩人，一脸欣喜道：“你可以在王宫前面等一会的，我可以亲自带你过来，不用你在这边费力找我姐姐的墓了。”

这个他只见了三次的神秘少女在他的印象里，可比汶国那些王师厉害多了。

如果这个少女可以留下来给姜国做事的话，对姜国也非常有益。

“不用了。”伯妤淡淡回道，“待会还有件事需要麻烦你。我吹散这朵地丁花之后，需要你用这支风箭，戳穿我的躯壳。”

义辛定神望去，这个面色沉着的少女，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朵白色绒毛的花，和一支闪烁着温和光芒的无形之箭，虽然他完全看不见箭身，但能感觉到气流在其之中流动。

在看到这支箭的一瞬间，义辛感到自己脑袋嗡嗡作响。

之前听说的关于汶国卦神之战的各种传闻细节，开始重新出现在脑海。

“你，你是……”义辛感觉自己每次见到这恩人时，自己都跟失去了语言能力似的，“你要……”

“我要去另一个世界。”伯妤心平气和地说道，“希望你能看在你姐姐的份上，帮我这一把。”

“帮是肯定要帮的……”义辛回道。

这个少女帮他们救回了一批姜国人，还帮他报了姐姐的仇，怎能不帮回去呢？

只是用风箭戳穿恩人的身体，他心里怎么也不情愿干。

但容不得他反驳，眼前的少女已经在几个瞬息间吹散了手中的地丁花，然后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而闪烁着奇异光芒的无形之箭，也早被少女塞至自己手中。

义辛握着手中的这股气流，内心百感交加。

他是知道最后是巽神解决了其它的卦神的，若巽神也随着其它卦神一起陨落，神奇之力将不再眷顾这片大地。

如果恩人就是巽神的话，那自己用风箭了结恩人这具身体的性命，那就意味着自己要终结巽神的性命，终结卦术之力在这片大地上的生命。

他屡次往返于汶国和姜国之间，在汶国见识到了各种高阶卦术师的神奇力量。

若是卦术能仍旧存在于这个世界，也许能帮普通人做不少事情。

心神不宁间，手已经比他的大脑先一步作出反应，紧紧抓住了这支风箭，没有要用它的意思。

这时，林间又起了一阵微风，带着些许凉意，吹向少年发烫的脸，让他清醒了些。

他转头望向姞辛的墓碑，苦笑道：“姐姐，恩人真的好聪明。她知道我心中会有所摇摆，所以选择了这样一个地点作为我们最后见面的地方。姐姐，你应该也会赞同恩人要做的这件事吧？”

义辛望向地面少女失了生息的身体。

明明和几个瞬息前容貌毫无二样，但眼神就是变了，之前沉冷的眼神和此刻呆滞的眼神完全不同。

现在这具躯体，像是不知道谁模仿人类的身体捏出来的东西。

“我会帮恩人和姐姐完成心愿的。”义辛重新举起闪着光的风箭，往这具躯体上的胸口戳去。

啪！

光芒随着箭尖进入少女的胸膛，在这具躯体里燃烧了一会，便化为星星点点的漂浮物，离开躯体，消失在树林里。

而躯体也开始一寸一寸变成线条状的东西，最后由线变点，最终化为虚无。

义辛不禁怀疑起恩人的来处。

为何恩人的灵魂和躯体都如此神秘？

忽然间，一股强烈的气流从天而降，在这片大地上经久不散。

而天地间隐隐有什么东西变了似的。

义辛感觉自己腰间的卦盘有些变化，于是把卦盘拿至手中，一看，青绿色的卦纳居然变成了金黄色的卦盘。

当他右手持盘，左手悬于卦盘中心之上，发现任何卦格上面，也亮不起光芒了。

“原来铜竟是金黄色的么……”义辛喃喃，“看来之前受卦术之力影响，颜色也为之变了。”

“天地间再没了神奇力量，也好。铜不做卦盘，可以做武器、做农具、做厨具……这么多铜重新熔炼一下，很多平民应该用得上铜做的厨具了。”

“下次派使者去汶国向妇捷求教农田管理方法的时候，顺便让使者找几个汶朝时期做得好的炼铜炼铁大师，请他们过来教教我们姜国人冶炼铜、铁……”

说完，义辛便离了这片森林，缓缓往姜国王宫的方向走去。

-

伯妤是在一阵消毒水的气味里醒来的。

她闻着这味道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看着周遭白花花的一切，差点以为自己又跌落进什么幻境了。

“你终于醒了！”陪护在病床边三天三夜的伯晓玲站了起来，欣喜还未在她的脸上停留几秒就已消散，“我让你少喝点咖啡，你现在喝进医院了吧！”

“咳咳。”旁边的中年女子故意咳嗽了几声，打断了伯晓玲即将止不住的埋怨。

“伯妈妈，孩子醒了不就好了，医生也说了，这种情况很常见，多加休息就行。”

“出现这样的问题，我们公司也有责任，以后会尽量注意合理安排每个员工的任务。”

“领导你说的是。”伯晓玲见伯妤领导发话，于是收敛了神色，说话客气了些，仿佛伯妤的领导也是她的领导一样。

“伯妤啊，我给你批了三天的病假，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对了，我们公司最近帮员工办理了商业医保，你可以凭借相关电子文件申请报销这次的就医费用。”

“伯妈妈，伯妤，那我先走了哈。”

“好嘞。”伯晓玲脸上堆着笑，送走了女儿的领导。

一转头，看见女儿下了床要往外走，于是怒意又起：“你要干嘛！”

“我去导医台那边打印这次住院的电子病历和发票……”伯妤嘟囔道。

“我去就行了！”伯妈妈吼道。

“算了算了，我怕你打印不全，又要多跑几趟。”伯妤说着，目光却被旁边床上一个病人手机上播放的视频所吸引。

“今日，两位名人因心悸猝死在家中，引起了广大网友的讨论。”

“一位是知名混血模特白竹若，白竹若以业界独一无二纯真又妖冶的外貌和她的慷慨而出名，虽然她是平面模特界薪资排行第一的模特，但每年都会花出许多金钱和时间投入到慈善事业中去。”

“另一位则是上过科普类综艺的社科专业教授万强。万教授主张以人为本，他曾经在节目里说过，如果他有朝一日穿越到了野蛮的上古时代，他也会拼尽全力转变当时的现状，教化古人。”

病人手机上的短视频下一秒放出了两人的生前影像。

绝美的混血模特，头发鬓白的大学教授，两人的模样逐渐和伯妤记忆里坎神与前巽神的模样重合。

“网友都为两人的死亡感到遗憾……”博主讲解的声音继续从视频里响起。

伯妤不禁冷笑一声。

如此道貌岸然的两个人，真被放在与现代社会截然不同的环境里时，才会暴露自己的本性。

“看什么呢！你去就去，又在这里发什么愣！”伯晓玲想着医生跟自己说女儿其实没有什么大问题，心中合计让伯妤出去走走活动活动身体也好，谁知女儿呆站在原地，不知又发什么病了。

“我现在就去，别催了别催了。”伯妤又嘟囔一声，往病房外走去。

走廊里和楼梯间都是匆匆忙忙走路的医生、护士、病人和病人家属，没有人会把好奇的目光投向自己。

伯妤慢慢在人群里走着，眼前的世界真实得都有些不真实了。

确认了没人脸上会突然出现一堆蠕动着的黑虫之后，伯妤走到了门诊大楼的一层导医台处。

“医生，这是我的证件，我想要打印一下前天的电子病历……”

导医台处人很多，但是值班的年轻医生处理问题很及时，很快就接过伯妤递过来的证件，帮她打印了。

伯妤看着病历上自己的真实姓名，才有了些许回到原来世界的实感。

她现在不是伯夷乌，不是东萼，不是阿拉比卡，不是师盘，更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神明——

她现在，就是普普通通的打工人伯妤而已。

“谢谢医生。”伯妤收好各种文件，抬起头，猝不及防看到了这个帮她打印文件的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子的五官。

眼泪霎时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怎么了？”年轻的实习医生温柔地问道。

“没事。”伯妤擦了擦眼睛，笑了起来，“只是你跟我的一位故人长得很像。”

阳光从门诊大楼的玻璃墙洒了进来，细碎的金光在两人头顶跳动。

（全书完）

谢谢观看！没想到一边上班一边写小说这么艰难。我是写到一半才知道铜在商周时期是金色的（应该），所以最后一章加入了这个细节。我的商周知识基本来源于网络，如果和现在的读者以及未来读者你们记忆里的商周情况有所出入，你们可以自己自行辨别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