氓丁百般聊赖地坐在他的座驾上。
他随意扫了一眼远处,见还未看到他那华丽的宫殿,便更加心烦,不由地甩了甩那袖尾处印着兽食人纹的宽大的袖子。
虽知现在是冬季,牲畜们都躲了起来,出来打猎也猎不到什么好东西,但他心中仍是因为没猎个尽兴,而心存恨意。
如果是在汶国的话……
他小时候在汶国生活过。
那里地大物博,山川河流无数。无论是春夏秋冬,都不愁猎不到新鲜好玩的牲畜。
可不像现在这个荒芜小国,要什么没什么。
凭什么卑乙要什么有什么,自己要什么没什么?
他的生母是丁族长老噬丁的妹妹妄丁。妄丁和他的父亲因病而亡后,他就被过继给了没有孩子的噬丁。
现在他就是丁族长老唯一的儿子。
等卑乙年事变高或者死了之后,按理来说,继承汶国王位的人应该就是他。
但乙族的人和甲族的人尝到了王位的甜头,一起密谋要死死攥着汶国的王位,不给他们丁族一点碰到王位的机会。
这不,他还小的时候,就被发配到了这片大陆最北边的一个小国里面。
卑乙给的理由是,他氓丁作为王族一员,有责任去管理汶国的附属小国,给北部不忠于汶国的各部落以震慑,这也是属于丁族的荣耀。
荣耀?
话是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让他们丁族远离汶国的土地,远离汶国内部的势力集团,远离其它的王族罢了。
也从来没提过,什么时候把他召回汶国做王。
好在玄鸟保佑,卑乙和婀甲的孩子居然死了。
乙族人和甲族人算来算去,把自己给玩坏了吧。
氓丁想着想着,不由笑出声来。
但一想到卑乙要求各个王族把适龄的王子送到歌城,接受他们汶国王师的教导,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和媿庚就只有一个孩子,就这么由着卑乙那个疯子霍霍?
“走开!走开!”前面的侍卫驱散人的声音,搅散了氓丁此刻的思绪。
氓丁往前看去,是穿着破烂布衣的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小孩子,坐在路中央,瑟瑟发抖地看着前面高大的并国侍卫们。
“真是晦气。叫他们快点走!”氓丁皱着眉头,挥了挥色泽艳丽的衣袖。
本来他烦心事就多,没想到还半路蹦出来几个阻碍他回去的贱民。
他又对着那一家三口怒吼道:“再不走,我就叫人把你们做成肉酱!”
其实这只是他说出来吓唬这些贱民的话。
要说肉酱的话,还是高贵的仆从或者贵族做成的肉酱,才有意思呢。
这些平民,可只配成群成群地扔在祭祀坑里,烧成谁也不认识的灰。
许是被并王的话吓到,那三个人颤颤巍巍站起身子来,似乎是要离开。
就在氓丁和侍卫们以为能重新启程时,就见那三个人均从衣服里掏出一个青铜卦盘,阴恻恻地朝他们一行人看过去。
卦术师?
氓丁心中一凛。
他最近都没让身边的卦术师看卦象,没想到这就有上门来刺杀他的人了。
不过很快他就没那么紧张了。
这三个穷酸的小卦术师,哪里比得上他身边随时带着的,三个五级卦术师呢。
估计他这三个保卫自己的卦术师里,随便一个就能把他们三个都给解决了。
氓丁重新懒洋洋地躺在垫着毛毯的座驾上,准备好看一场好戏。
而他身边的五级离术师望人,已经瞬移上前,并且掀起一股炽热的火浪,朝着那三人卷过去。
眨眼之后,火浪仍在,但那三个挡路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望人暂时收了这阵火,上前去观察。
按理说应该有三具焦尸才对,可是尸体他并没有见着。
奇怪,普通的卦术师可是没法瞬移出他火浪的范围的。
他正想问问卦象,就看见周身空间出现了微妙的变动。
再次抬起头来,就看见面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有的地方是白的,有的地方是透明的。
好像突然误入什么奇怪的空间,这片空间里还有各种各样的门,他往前走、往后走都会撞到硬邦邦的东西,再绕开,那些“门”的位置就变了。
所以他不断地在撞到东西。
“我看到了气流的变幻,这应该是巽术。”不远处传来了望方的声音。
望方是五级巽术师,和望人一起侍奉在并王氓丁身边。
许是他瞬移过来的时候,望方见情势古怪,也瞬移过来,一同被困在了这个古怪的空间之中。
“既然是气流,你继续用你的离火烧它们,附在它们的表面,这样我们就能更清楚地看到它们的全貌。”望方冷静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可以用巽术改变这些小门的方位,方便你使用离术。”
望人往前触碰了一下,果然没有再被东西撞到,也没有被一圈门和墙束缚着的感觉了。
但当他重新握住卦盘时,就感觉差点没站稳,快要摔倒了。
脚下的地面在晃来晃去。
这种感觉……好像在一艘船上面。
望人紧急调用出坤术师的活卦子,让自己的身体被坤术所稳定住。
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过后,他终于不会再有倒下的趋势了。
火焰再次在它周身弥漫开。
赤色之火沾上了气流,立马嚣张了起来,变成了千万只由火焰组成的猛虎。
这些往下滴着炽热火星子的猛虎,张开锋利的爪子,扒着这些气流组成的墙和门就往前爬过去。
转眼之间,赤色虎们便爬满整个空间。
望人也由此看出来了这个空间真正的整体构造——
好大一艘船啊!
他和望方小心谨慎地从船楼上走了下来,来到了甲板之上。
“估计得把这艘风船彻底弄毁,我们才能走出去。”望方仔细打量着这艘船说道。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看到了同样在甲板上的一男一女。
正是最开始路中央的那对夫妇。
望人笑了笑道:“杀了这两个人,估计这艘船就没了。”
他和望方均再次举起手中的卦盘,肃杀之意很快弥漫在甲板之上。
埋伏在草丛中的伯妤,一错不错地盯着远处燃起了熊熊大火的风船,然后紧紧握着半弓,拉动弓上发灰的半根弦。
刚刚她调用兑术师的活卦子,让水流顺着组成风船的气流,流遍风船的四肢百骸。
但即使这样,也灭不了几个火星子。
五级卦术师的实力还是不容小觑的。
不过到了这里,铺垫也够了。
两支无形之箭先后射中了望人和望方,他们的高阶卦术还未开启,就一前一后倒在了地上。
而稳坐于马车之上的氓丁见到这一幕,不禁吓得滑到地上。
远处那一副穷酸样的男女还好好地站着,陪着他护着他长大的两个高阶卦术师,居然在几个眨眼间就死了!
氓丁还没有从对这一事实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就见那对平民男女的孩子,不知何时爬上了自己的马车。
脸上满是泥土的小娃娃,正对着自己嘿嘿笑着,并且把他那脏得不行的小手,往自己脸上伸。
“住手!”氓丁一边惊恐地大喊,一边伸出手臂,下意识用价值不菲的衣袖挡住自己的头。
而一直站在并王旁边的望涎,终于决定出手。
她的手上,是丁族人送给她的法器。
任何人碰到这个青铜拳刺,身上的皮都会掉下来一层。
配合着她能搅烂别人血肉的乾术,定叫这小孩有九条命都不够活的。
然而很快胸口传来一阵刺痛感,望涎低头看去,却看不到那个伤害自己身体的武器长啥样。
倒是一股轻风带来的微凉之意,从伤口往周围的血液里蔓延开。
扑通。
氓丁听到有人倒下,连忙把挡着自己脸的袖子移开。
令他感到绝望的是,倒下的那个人,是他身边最后活着的高阶卦术师望涎。
而那个一脸泥巴的小孩,仍朝自己痴傻笑着,令人毛骨悚然。
“先祖,你要亡我丁族么!”氓丁哭喊一声,又浑身颤抖着对小孩求道:“你们要什么?马车,海贝,还是铜和铁?你们要什么,我们丁族都可以给你!放过我好么?”
他旁边那些或没有入卦道,或只是低阶卦术师的侍卫们,均被无形之绳死死绑着,也没法来救他们的王。
形势已定。
普通的贵族身边都没几个高阶卦术师,同时拥有三个五级卦术师,已经是一个王族人的最高配置了。
如今他一凡人之躯,如何抵挡得住这能杀了三个五级卦术师的怪人?
忽然之间,天地中刮起了一阵强风。
不消片刻,一个三头六尾的巨蛇,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这巨蛇足足有半座宫殿那么大,正扬起它那能甩死一群士兵的表皮粗粝的巨尾,肆意在半空之中扭动着。
氓丁仰头望去,只望了一眼,鼻涕就和眼泪同时被吓了出来,华贵的衣服领子上瞬间湿了一片。
那几个实力强大的怪人已然足以让他吓得魂不附体,现在又来了这么一个庞大的怪物,先祖啊,他死前到底要经受多少折磨!
那怪物的一颗头猛然间伸了过来。
头上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似乎要在他和旁边这个小娃娃间,选一个当今天的晚食。
“并王殿下,请不要怕。”
听到一道雌雄莫辨的沙哑人声从蛇头上传来,氓丁才有胆量再往这巨蛇身上抛去自己的目光。
蛇头上站着一个全身遍布黑色罩衣,让人看不清他模样的人。
这人应该就是沙哑之声的来源。
原来这蛇也不是什么突然冒出来的野怪,而是有人牵引着的。
这黑衣人正拉着这条巨蛇,让它没扑倒在他身上。
“去吧。”黑衣人往氓丁方向一指。
蛇头便听懂了黑衣人的话,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子吞掉了氓丁面前堪堪要摸到他脸的小娃娃。
氓丁大口喘着气,还没从劫后余生的惊慌感里走出来,就见那黑衣人掏出一个长得有点像弓但不知道什么的武器,做了一个射箭的动作。
远处那杀了他两个卦术师的一男一女,便立马倒下。
“没事了,并王殿下。”黑衣人从巨蛇上走了下来,把瘫倒在马车上的氓丁扶了起来。
氓丁眨巴了下湿润的眼睛。
这简直就是天降救星啊!
看来先祖还是没有要亡他丁族的意思的。
氓丁呆呆地坐在马车上,看着黑衣人解开束缚在他侍卫们身上的无形之物,然后又往望人、望方的方向走去。
自己亲手杀了自己的风影感觉还挺神奇的。
黑色罩衣里的伯妤心想。
不过做戏要做全,她煞有其事地在几个卦术师尸体周围转了一圈,然后又假装仔细地地上检查了一番,又在尸体里拨来拨去。
最后她举着一片衣料碎片,走了回来,递到了氓丁的面前。
“并王殿下,这是我在那对夫妇的里层衣服里找到的。他们很狡诈,这东西一开始是缝在皮肉里的,只是因着受了离术,才掉落了出来。”
“敢问并王殿下,您可识得此物?”
氓丁忙拿过来一看。
上面印着跃出水面的龙。
龙的姿态生动,就像是活的一样,普通的衣服上很难见到这样的工艺。
“这是跃龙五族的族标。一定是甲族人、乙族人他们……”氓丁死死攥着这块衣料碎片,忿忿道:“往日也有他们的人会来暗地里刺杀我身边的人,没想到这一次他们竟然做得如此过分,直冲我来,且不留一点活路!”
一国之主震怒,旁边的侍卫们都扑通扑通跪了下来,等待并王的下一步指示。
“居然是这样,幸而并王殿下您没有让他们这次刺杀行动得以成功完成。既然事情的真相已被并王殿下您查明,我就先走了。”
伯妤依旧用着沙哑的声音,语气淡然地说道,仿佛是个历经沧桑的老人。
氓丁看着黑衣人逐渐远去的背影,目露迷茫之色。
“等等!”氓丁从马车上急急忙忙跑了下来,对着伯妤的背影喊了一声。
“敢问这位大卦术师,如何称呼?”氓丁想到自己那死去的三个五级卦术师,禁不住面呈痛苦之色,语气哀婉,“如你所见,护卫我的这些高阶卦术师,都为刺客所杀害。我身边已无可用之人,能不能安全回到王宫,都是一个问题。”
“另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氓丁的思绪开始正常运转起来,说话也开始变得有条理,“如果大卦术师您愿意和我回到王宫之中,我想请您做我儿子的王师。我儿子明年春天就要被送到天天想要我死的那群人那边,所以他必须多会点东西。他如今只是一个一级巽术师,如果有您的指导,助他升级,想必他再去汶国,就会多一道保障。”
“不知您,意下如何?”
伯妤透过黑色面罩,瞥了一眼远处乖巧盘坐在地的巴虺,然后回道:“我名为盘。但我只是一介老妇,怕是能力不足。而我常年在这片大陆边缘游走,只关心花虫鸟兽,不懂世事,怕是误导了王子。”
老人?老人好啊。
老人见多识广。
况且盘的真正实力是什么样子,氓丁刚刚已经亲眼见过了。
这么强大的卦术师,不为自己所用,真是太可惜了。
“大卦术师,您不必谦虚。”氓丁低下头来,“师盘在上,请受氓丁一拜!自此,我的安全,还有我儿子的升级之事,就靠您了!”
“谢谢并王殿下如此看重我。”伯妤赶忙阻止了氓丁的拜礼,“并王殿下,大可不用如此拜我,不然我可就不敢当王师了。”
面前这人可是这片大陆上最尊贵的十个王族里,甚至是其中相对地位更高的跃龙五族里的人。
他表达恩情已经足够,自己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反正目的已经达到。
“好,王师,那我们走吧。”氓丁抬起头来,曾经紧张的面容上此刻溢满了笑容。
伯妤把氓丁扶回了马车,毕恭毕敬地站在马车旁边,把刚刚搜刮到的那个五级离术师尸体旁边的卦盘在罩衣里轻轻放好。
她杀了那么多高阶卦术师,得到的活卦子却不多,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可要好好收好。
并王的队伍开始往前走了起来。
伯妤整理好呼吸,也跟着队伍一起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