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咔哒。

伯妤感觉自己背上变轻了，但整个身子又变得坚硬起来。

她看着地上湿润的泥土，一圈一圈地转下去。

和泥土碰个面，再分开。再碰面，再分开。

周而复始。

有很多背着赤黑相间的壳的虫子，在泥土上爬着，在车轮间跑来跑去。

好烦。碾死它们。

伯妤又一次往前转了下去，然后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既不是黝黑的泥土地，也不是虫子们坚硬的彩色壳。

前者如果被她碾到，会留下一条深深的印子。后者如果被她碾到，看似坚硬的壳会变得稀碎。

然而这个冰凉的东西比它们顽固多了，身上既没有留下印子，更没有变成一坨粉尘。

伯妤抬起头来，摸了摸自己右手上的青铜戒指，隔着黑布，看见有个人影挡在自己前面，还往自己的鼻子下面递一个小陶罐。

巽格亮起，风钩从虚空而出，冲向眼前的人。

桑韦没想到自己的手还会被什么东西给钳住。

在这股力量的作用下，他吓得手一抖，小药罐就掉地上了。

伯妤好整以暇看着他的神情落入他眼中。

桑韦叹了一口气，往地上边找药罐，边抱怨道：“醒了怎么不早说？害我给你闻草药，还差点挨你一顿打。”

“本来看你们有扰雨鼓，以为你们很了解这山上的事情，没想到一个两个都被这毒雾给毒晕了。”

“算了算了，我去救那个戴耳环的女娃娃了。”

伯妤慢声道：“你怎么证明你这个草药没毒？”

桑韦本来已经往前走了两步，此刻听了这话，又气得转过来道：“这是我自己做的，给自己用的药，我还舍不得给你们用呢。要毒也是先毒死我。”

“我死之前，可是做过巫医的。配个草药什么的，还是难不倒我的。”

“算了算了，不跟你扯了，再扯那个女娃娃就要真的被这毒雾给毒死了。”

伯妤记起了刚看见桑韦的时候，他的头发是梳成一股一股的小辫子，放在脑后的。

没准他还真是个巫医。

当看到最前面属于川芜的身影也活动起来，她才真的放下了对桑韦的戒心。

桑韦确实没有害她们的意思。

自己看见桑韦被迫触发幻境，也不是他本愿。

这个人，应该和坎神是没什么联系的。

“这个草药的药力也只够挺一会的，一罐不够咱们三个人用的。”桑韦对着醒过来的两人说道，“只能回山脚下了，那边的草没有山上的邪性，还是能再配两副草药的。”

见识了毒雾之后，伯妤和川芜对桑韦的提议没有反对。

于是掉头往山下走去。

-

到了山脚下，桑韦便立马转到离她们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寻找他所需要的药草了。

伯妤轻轻摘下眼罩，看了看此刻暗下来的天，问川芜道：“离上次我们看卦象那次，是不是已经过去三天了？”

这其中她进入了两次幻境，对这边世界时间具体流逝了多少，并不是很清楚。

“是。”川芜很快回道。

伯妤又看了看天。

她们刚上山的时候，天是刚暗下来的。

现在的天正好和三天前与南萼一起发现镜面卦象的天，是一样的。

伯妤于是盘坐在地上，拿起木卦盘，点亮巽格。

蓝色烟雾升起，里面果然显现出了南萼的脸，还有她周遭一看就很隐秘的环境。

川芜也没闲着，也学着伯妤坐了下来，在旁边一错不错地盯着伯妤。

伯妤给南萼简单说明了自己这边的情况，感受到来自旁边强烈的视线后，又说了一下川芜也在这里。

南萼惊愕之际，这阵蓝色烟雾也快消失了，所以同意了待会继续求问卦象，和川芜也聊一聊。

川芜见卦象里的南萼同意了，满意地站起身来，找了一个离伯妤稍远的地方，进行求问卦象。

伯妤：“……”

合着我跟别人打电话你能偷听，你跟别人打电话就避着我是吧。

伯妤叹了一口气，坐在原地，用手驱散了一些差点吹到自己眼皮子上的黄沙。

然后闭目养神，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至今她都没搞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个世界——不是禁忌之地这个装满死了的艮术师魂魄的世界，而是外面这个有着卦盘、卦术师、卦神的世界。

这到底是和自己原先那个现代世界平行的一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和那个幻境一样，是一个虚拟的世界，类似于游戏世界这样的。

如果是一个游戏世界，那自己完全用不着和川芜置气。

川芜、南萼或者北萼，都只是游戏中的人物罢了。

就算不是游戏世界，自己也不会跟她们发什么小孩子脾气。

毕竟自己十二岁的外表下，是一个二十五岁进入过社会的女子的灵魂，而川芜南萼她们，才只是十几岁的女孩。

闭了一会眼睛后，伯妤听到了旁边有脚步声。

略掀眼皮，她发现来者不是配完药草回来的桑韦，而是已经用卦象和南萼聊完的川芜。

“南萼现在是四级巽术师了。”川芜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嗯。”伯妤站了起来，把身上的沙土拍去。

南萼升级她一点也不奇怪，南萼本身实力就不差，加上有个已经是高阶巽术师的哥哥引导，也跟在王族后面做事，不缺玄物之类的资源，升级是早晚的事。

不过这话由川芜说出来，语气里肯定夹杂了一些“我比你更早知道她升级这个消息”，“我和她关系更近一点”的意思。

自己也是小女孩堆里长大的，怎么不知道对方心里这点小九九呢。

但是探索山上的大蛇是首要的事情，伯妤只能浅浅应一声，假装察觉不出这其中的意思。

“但是你能去亲眼见证已经成为四级巽术师的她，而我不能。”

川芜接着说道。

伯妤没想到川芜会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于是脱口而出道：“我也不一定……”

艮神的分身可是告诉过她，如果一定时限内走不出这个全是死人魂魄的世界，她也得去死，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还没说完，伯妤却看见川芜两只眼圈红红的。

而且川芜一向挑起来气势强硬的细眉，现在也耷拉了下来。

伯妤从没见过这样的川芜，感觉有些不妙。

“东萼。”川芜湿润的眼眸重新盯着她，说道，“你以为我看不出你身上的特殊之处吗。”

“北萼那样的人，可不会容忍一个普通的二级卦术师在他家住那么久。”

“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身上就给我一种跟这个死后世界一样的感觉。不管你是不是因为偶然被吸入了这个世界，你都是能活着进到这个世界的，和我们这群死了都要被抓过来的艮术师完全不一样。”

“更别提招惹了坎神。一般人连坎术师都不敢招惹。”

“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能说出，你也不会轻易走出这个世界这句话吗？”川芜一条一条地说得很认真。

伯妤深吸一口气。

确实，如果有人能和她走得稍微近一点，而她又不对对方设防太多的话，对方很容易就能发现她身上的神奇之处。

和卦神们，和高阶卦术师有牵连，也是普通卦术师做不到的。

可是能走到今天，她也经历了此地寻常卦术师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比如姜国的往事，太过惨痛，她都不忍回忆，更别提跟人详细说出来。

如果把她经历的事情，一条一条地说出来，或许别人就能理解她一点。

但真的要为了所谓的“理解”，而把伤疤割开来给人看吗？

或者，直接对别人说，自己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会有人信吗？

伯妤重新看向眼前身体微微颤抖着的川芜。

川芜和平时活力又淡漠的样子完全不一样，现在看上去甚至有些脆弱，脆弱下又有一丝激动，能把内心深处的话一股脑都倒出来。

她来到此地后，应该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还活着，毕竟在这里也能说话，能走路，能施展卦术。

但真正见到活着的故友后，死亡的实感才会包裹住她，阴阳两隔的绝望才能铺天盖地地涌过来。

“我……”

伯妤思考着自己要不要说些安慰人的套路话，或者跟她说，说不定斩了那山上的大蛇，就有机会带她一起出去。

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属于成年人卑劣的话术，她不太想用在这个异世界的女孩身上。

“哎呀，吵什么呢。”桑韦从不远处大大咧咧地走了过来，“不就是想家里人，想朋友了吗。你还没适应吗？哎哟，我刚来这个世界，也是难受的不行。我还有很多话都没和我们家夫人说哩！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还能怎么办。”

“咱们可以捡点蛇鳞升个级，说不定可以打败艮神那个把我们关进来的邪恶的老家伙，就能出去了。”

“出不去也没关系，人固有一死……”

“好吵。”川芜的声音恢复了平时不耐烦的样子。

下一瞬，密密麻麻的黑色小手从虚空而出，拽着桑韦的身体往各个地方扯。

“哎哟，别把我的药罐弄坏了！”桑韦叫道，“戴耳环的女娃娃，你快给我停下来。”

川芜这才把手从卦盘上放了下来。

她对着抓紧药罐的桑韦说道：“我又不是不会上山了。我说过我很无聊，肯定会去山上探一探的，你不用担心。”

这话虽是对着桑韦说的，但伯妤感觉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看着这个此刻背对着自己的少女，心想这个少女比自己想象得还是要更坚强了一点。

伯妤再次轻轻戴上了手里的黑色眼罩，接过桑韦分过来的一个药罐，跟着两人往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