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邪靠在一边的墙上,侧坐着,黝黑的脸上满是干裂开来的纹路。
细细密密的干裂纹路扭动着,终于挤出来一个笑:“娃儿,你不必对我如此戒备。”
“因为你,有和我一样的病。”
他声音沙哑,字句却说得有力,伯妤在混乱之中,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见伯妤没反应,支邪自嘲地笑了笑:“还是不信我?是因为不相信有人也会得你这样的病,还是瞧不起我,不愿意跟我这样的奴隶说话。”
说完,他瞥了瞥自己残留的那条胳膊和那只腿,目光里是无尽的忧伤和无奈。
“如果是前者,我现在就可以证明给你看。”说话间,他抬起干瘦的左边胳膊,胳膊的尽头,是握着卦盘的枯手,手背上同样有很多干裂的纹。
他把卦盘放在地上,左手悬于卦盘中心之上,右边的肩膀动了动,似乎想用力做成能握住卦盘的样子。
不消片刻,青光便亮过这个青铜卦盘上的乾格和兑格。
支邪定定望向面前神色痛苦的少女:“我很确定,你得的就是和我一样的病。”
刚刚少女抱着脑袋,一会说着“阿黄姐姐”,一会说着“阿花姐姐”,“阿花妹妹”。
然而少女的身旁,却没有任何其他人。
那块地上,只有少女一个人,她先是跳到左边,再是跳到中间,最后跳到右边,几个方位轮流跳来跳去,对着空气说着威胁自己的话。
更可怕的是,这位少女的本身的意识,似乎还没有明白这一点,还在对着空气苦苦求饶,让她想象中的这些人“不要说话了”。
曾几何时,对着空气苦苦求饶的,是他自己。
要不是同伴告知,他还真不知道,飘在半空互相拉扯的分身,其实是自己的身体演出来的一场大戏。
“我已经证明给你看了。”支邪缓缓说道,“如果你是因为后者,而对我继续有所戒备,那我就没办法了。”
“没有哪个奴隶是自愿成为奴隶的。你真的觉得,汶国人所做的这一切,是正确的吗?”
说完,他就见面前的少女,放下了握着她卦纳的手。
“汶国人做的这些,不对。”似乎因着有人跟她说话,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伯妤觉得头疼都减轻了些,面前这些分身小娃娃的身影,也淡了些。
“从过去到将来,都不对。”伯妤语气愈加坚定起来。
支邪笑了起来。
笑得欣慰又悲伤。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从过去到将来,都不对。
“有你这句话,我这辈子就足够了。”支邪拿起旁边的木杖,靠着木杖,把自己的半边身子撑了起来,“我叫支邪,希望我们有缘再见。”
“欸欸,前辈,啊不是,病友,那你怎么治好这个病的?”伯妤忍着痛,对着支邪干枯的背影问道。
支邪走路的脚步顿住。
他冷笑一声,道:“我都入了有医治能力的乾道,还没有治好这病。这病是无法根治的。”
“但是你可以在每次发作的时候,寻找一个可以镇定住你的物件,帮助你更好地稳定住精神。这个东西送给你。”
“你要记住,分身只是你的一部分,却不是你真正的自己。”
最后一句话说完,便有一个东西骨碌骨碌滚到了伯妤的脚边。
伯妤赶忙低头去捡,发现是一个青铜戒指。
这个青铜戒指很小,她试了一下,只有小拇指能戴上。
而戴到右手小拇指上后,就很难拿下来了。
“那这个东西怎么镇定……”伯妤正用小拇指适应着新的感觉,抬起头来准备再问,就发现那个支邪已经彻底没影了。
周围漆黑一片,只剩下远处的酒坊门口的油灯,在黑夜里明明灭灭。
-
酒坊里的帮手阿岷,正拿着一个陶罐往前走。
转瞬之间,有人把他往边上一拉,他便被拉到一个无人的隐蔽之处。
阿岷抬起头来,就看到一个人可怖的模样——只剩一条胳膊,和一条腿的枯瘦身体。
“支邪!”他很快认出这个昔日的伙伴。
“少废话。”支邪厉声道,“上次我交给你的那些活卦子,你会用了吗。”
“我……”阿岷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阿岷,你难道忘了我们当初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我们又是怎样历经千辛万苦,逃出来的吗!”
支邪看了看阿岷此刻完好无损的鼻子,已经看不出它曾经被割掉的样子,说道:“我用乾术帮你修好了鼻子,你获得了新生活,就准备抛弃和忘却,我们经历的那些吗!”
“我没有!”阿岷很快反驳。
他吐出实话:“只是那些王族的长老,身边都有高阶卦术师护卫,你的这些低阶卦术师的活卦子,根本伤不了他们什么。”
支邪听到真相,颓然靠在旁边的石墙上。
“可是,十个王族的长老会议,一年只有这么一次。”
“即使不能让他们死掉一个,哪怕是能伤到一点他们,我也愿意。”他目光凶狠起来,“我恨毒了这些主宰这个国家,主宰这片大地上的高贵王族,如果不是他们,我们根本就不会变成这样!”
“好。”阿岷听了,安慰起他的朋友,“我会帮你做的。”
即使他知道,这样根本不可行,但他还是愿意给支邪说些对方想听的话。
因为他深知,他们有着多么苦痛的过往。
咯吱。
酒坊后门响了,有人进来了。
面前的支邪已经消失,阿岷收拾了一下,就去把这一年来一次的尊贵客人引入屋里。
只见那客人身高两米,气场威严,大拇指上戴着两枚玉扳指,足见身份之优越。
而他丝制衣服上,一条龙在水里嬉戏的图案,正是潜龙五族的族标。
“昆庚长老,里边请。”阿岷陪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又给长老后面披头散发的青年人,也做了一个往里请的姿势。
昆庚长老看都没看一眼这个酒坊里的小小帮手。
他摸了摸自己发白的胡须,对着旁边的北萼问道:“怎么样,你的卦象上,对于这次的长老会议,怎么说。”
北萼诚恳低头:“昆庚长老,您这次依旧没有危险。”
昆庚长老满意地点点头:“每次都麻烦你了。”
他的笑容没维持多久,在看到对面的丁族长老噬丁,往他这边走过来时,僵住了。
噬丁一走过来就是抱怨:“昆庚,你说甲族乙族,他们干的是人该干的事儿吗?本来下一任汶王,就该是我们丁族。我们三族轮流做汶王,这是开国之期就说好了的,万年不破的规矩。你看看他们,联合在一起对抗我们丁族的样子,像是会老老实实把王位让给我们的样子吗?”
“昆庚,十个王族的人都听您的话,您可千万要说说甲族乙族那些混账啊。别的不说,我的儿子,本该是下一任汶王,却被卑乙扔到了一个附属小国当王,这不是糊弄我们吗!您的女儿嫁给了我的儿子,如果我的儿子当上了下一任汶王,您的女儿,就是大汶朝的王妻啊!”
“王妻?”昆庚听了,冷哼一声,道:“姜国戚王的妹妹也是大汶朝的王妻,他的女儿还不是被卑乙扔到了树油罐子里。”
噬丁焦急道:“哎呀。戚王算什么呀,姜国本来就不是我们大汶朝的国土,只是那戚王的祖先愿意投靠我们汶朝,我们才让他们一代一代地在那片土地当王。这种下等的外邦人,怎么能和我们十个王族相提并论呢?要说现在正经的汶国王妻,肯定还是婀甲啊!”
昆庚漠然地看了看噬丁。
他们庚族之所以能获得其他九个王族的敬重,获得主持大局的地位,正是因为明面上做事不算偏颇。
如今,他也不会因为噬丁的三言两语,而产生动摇。
况且,他们庚族虽然得人敬重,但也是十个王族里,地位稍低一点的潜龙五族。
有时候很多事情,还是要仰仗跃龙五族,而跃龙五族的每一族,都得罪不起。
“我们先下去,有什么事情,长老会议上谈吧。”昆庚说道。
旁边的酒坊帮手,已经按下机关。
铁制地板无声地被移到一旁,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通往地下的阶梯,出现在两人面前。
“唉。”噬丁见昆庚没有松口,于是叹气摇头,先一步走了下去。
昆庚紧随其后,带来的北萼则被留在地板之上,和其他王族带来的高阶卦术师一起,安静地等待地下室里长老会议的结束。
熟悉的圆形铁桌出现在眼前。
壁灯够亮,能把这地下室照得很清楚,所以昆庚很快来到属于庚族的座位边,坐了下来。
他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扫了一眼四周。
十个王族的长老皆已到齐,除了——
傲慢的甲族和乙族长老。
八个王族的长老面面相觑,明知那两个人在摆架子,却对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戴着玉戒指,或金戒指的一双双手,轮流不耐烦地轻轻敲着这铁桌。
又等了许久,才有笑声从铁阶梯那边传了过来。
“汶国奴隶的肉真是越来越难吃了。”
“哈哈哈,下次我带你们甲族的人去别的地方,肯定会有地方的奴隶肉,符合你们的口味的。”
“诶呀,别说了,我们已经迟到了。”
“迟到又怎样?昆庚长老心善,一定会原谅我们的。”
“昆庚长老,你说是不是?”
昆庚听到问话,一抬头,就看到压迫力极强的两张脸。
这两张脸虽然带着笑,但已经隐去了所有的善意,只剩下对活人的绝对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