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灯和梁枕星走后,平城上下闹了好几天才彻底安稳。
周府上下也开心,因为周三郎不再发疯。
温家早已没落,温清葬在周家祖坟,最后冠上了周家异性女儿的名号。
实际上早在周家父母死前,温清便和周三郎和离,在名义上已经没有了夫妻名分,再退一步说,他们甚至并没有办过亲事。
上一辈的执拗毁掉的是下一辈的一生。
丧事办好,周三郎终于去找了虞厌。
虞厌住在周喜的院子里,这几天一直陪着周喜,周三郎一过去,就看见他正抱着周喜在念字。
夕阳落在父子二人身上,带来了一层温暖的光,仿佛过去的阴暗和恨,都在这一刻被驱散,留下来的只有平静温和的爱。
周三郎看得痴迷,最后还是虞厌先抬眸看他,轻轻一眼,就叫他回了神。
“爹!”
周喜看见他,咧开嘴喊了声,然后还是没挪窝,坐在虞厌怀里,见周三郎看他,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故意抱住虞厌对周三郎耀武扬威。
虞厌拍拍他的后背,表情柔和,甚至还纵容他仰着头亲自己。
周三郎不得不承认自己酸了。
他冷哼道:“都多大了,还赖在你娘怀里不下来,快点下来,你那么重,他会累。”
周喜瘪嘴,“不重。”
虞厌也附和道:“的确,不重。阿喜现在太轻了,要吃多点饭,长得高高的。”
虞厌倒向周喜那边,周三郎就没了话说,好在虞厌睨他一眼,最终还是叫来奶娘,把周喜抱走了。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虞厌一言不发,也不去看周三郎,只靠坐在床前,手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三郎反倒是想起了虞厌怀周喜的时候,也是这样,天天不说话,偶尔说话,也是骂他的居多,后来……虞厌不骂他了,他反而害怕了。
“小厌。”周三郎还是禁不住上前,手抬起又落下,最后在床前,周喜坐的小凳上坐下。
他人高,坐起来显得格外局促,以往冰冷,带着戾气的模样化为乌有,成了小心翼翼。
“……我们……”周三郎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几次张口又闭上,最后沉默许久,道,“……你还是想走吗?我……你可以把阿喜带走,你们好好过,我可以不再出现在你们面前。”
周三郎声音艰涩,这番话他翻来覆去许久,压住自己铺天盖地的欲望,才作出的决定。
相比于再次失去虞厌,他宁愿虞厌过得好好的,即使再也不见。
他说出这话,又不敢再去看虞厌。
而虞厌却终于看向他,很仔细地看他。
难言的寂静在屋内散开,院外头小丫鬟低声说笑的声音遥遥,声音细碎,唯有这里一片安静,浮沉的照进来的光线中跳跃,周三郎低垂着眼眸,双手攥紧放在膝前,以一种怯弱的,忐忑不安的姿态面对着他。
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周崇意。”
周三郎心一颤。
“我已经不欠你了。”
虞厌摸着自己已然开始破裂的脸,手张开,里面是一块块薄薄的泥片。原本的肚仙本就濒死,找他寄生也不过是想再活下去,他想要继续活,也可以继续找人寄生。
可是他不想。
他的目光柔和地落到身前的男人身上,他轻声细语,释然了自己的一生。
“你也不欠我了。”
/
虞厌是在十四岁的时候遇见周崇意的。
那年外祖母去世,舅舅终于没了压在头上的“孝”字,要把他卖出去,卖进勾栏,亦或者是大户人家当私奴。
“你不男不女,长得一副狐媚样子,生下来就该沉塘淹死!你娘蠢,把你抱回来,你外祖母更是蠢,把你养大,你长大了又能怎么样呢?做女人嫁不出去,做男人又娶不了妻子,你现在唯一的用处,就是给我赚点银子回来!”
舅舅拽着他的头发把他拖到院子里,破口大骂,周遭都是邻居,围在院外、墙外看,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舅母唾沫星子满天飞,嘴里也在骂他。
邻居路人看见他的脸,只因为是他男生女相,无父无母,以至于被厌弃,但虞厌知道,是因为他生了作为男子不该有的东西。
虞厌蜷缩身体,被打得体无完肤,然后被关进了柴房里面,等待第二天人牙子上门。
但是他们没想到,虞厌晚上就跑了。
虞厌的表弟是个六岁的孩子,他跟虞厌一样,被外祖母疼爱。
他喜欢这个温柔漂亮的哥哥。
打开门后,孩子仰着稚嫩的脸,把自己没吃完,糖水流到手的糖葫芦递给虞厌。
“哥哥,娘说卖了你以后我就有很多糖葫芦,但是再也见不到你。”他舔舔嘴唇,“我不想你被卖掉,我给你糖葫芦,你以后要回来见我。”
虞厌颤抖着手接过那根糖葫芦,“好。”
他就在那朦胧的夜里跑了,跑出不久,就听到了表弟的嚎啕大哭以及鸡飞狗跳的唾骂。
虞厌跑了很久,城内禁宵,他没法出城,只好躲在巷角,用稻草遮住自己,企图躲避。
他就是在那时候遇见的周崇意。
周崇意比他还要小一岁,是家里的掌中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更别提这次他是来姨母家玩儿,就连长辈,也不管多管,以至于他出门和新认识的狐朋狗友喝酒,喝到半夜睡着了,也没人敢叫醒他,只好等他自己模模糊糊醒来,才哄着下了酒肆。
下了楼,又不肯做轿,要吹风,众人又只能陪着他走夜路。
周崇意喝得醉,嫌弃小厮扶着他重,自己大步往前走,结果头晕地撞进了小巷,摔到了稻草丛里,出乎意料的不痛,似乎有东西在下面垫着,他下意识捏了两下,还挺软。
“痛,你……松开。”细细的弱弱的叫声随着一股推力,周崇意被酒侵蚀的脑子清醒了半分。
“少爷!小少爷!”
“哎呦怎么摔了,快起来……”
“这谁啊?”
提着灯笼的侍从纷纷跑来,照亮了这条小巷,周崇意也因此看清了稻草堆下面垫着的……人。
是一个脏兮兮的人,但眼睛非常漂亮,胆怯地缩着,黑眸却看着他。
周崇意的脑子又被酒意给灌满了。他盯着对方,对侍从们道:“把他带回去。”
虞厌的命运就在这样一个小巷,遇见了一个周崇意,进行了转折。
周崇意花银子买下了他,周崇意养着他,教他识字,会为了他跟家里吵架。
当时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周小少爷喜欢一个叫虞厌的小厮。
虞厌……也没法不喜欢周崇意。
情窦初开,少年心事,在纷纷扬扬的风声,和心上人对他毫无遮拦的爱意里,落地生根。
直到他的秘密被发现。
直到那天夜里突然的性/事。
直到周家父母知道他的秘密。
直到……温清找来。
一个巨大的,梦幻的泡影就这样被戳破,他是海底捞月的猴子,盯着的那片月亮,终究是要被水波给荡开的。
虞厌第一次提出走。
“我们好聚好散,你要成婚,你不能辜负温姑娘。”虞厌鼓足了勇气说出这句话。
他长开了,不再是那夜只能躲在巷内草堆里的少年人,周崇意爱他,把他从骨瘦淋漓养得甚至有点丰腴。
枯萎的花绽放出艳丽的色彩。
“啊?你不喜欢这个颜色吗?我给你换一个。”周崇意仿佛没听见他说话,拿起一块料子比对,蹙眉道,“这个颜色好像是有点太深了,摸起来也不软。换一个。”
他对着抬着布料的侍从说。
侍从连忙应好,又拿出几件来,汗流满面,头也不抬。
虞厌知道周崇意听到了。
他有点难过,声音低低的,“……我是说真的。”
“……”
周崇意转过身,脸上的轻松已然褪去,在虞厌伸展腰肢,长成漂亮柔弱的花朵儿时,他也褪去了幼年的顽劣稚气,逐渐展露出了说一不二的强势。
他的脾气,没有人敢惹。
他放下布料,侍从深深弯腰,然后在他挥手的时候如蒙大赦离开。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周崇意的手抚上虞厌的脸,吻去他眼角溢出的泪。
周崇意对上那双含泪的眼,他心口一痛,他想说,我爱你,你不可以离开我,你走了,我怎么办?他想说,我不会和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成婚,你不要害怕。
但是最后,他只说:“虞厌,你不能离开我。”
虞厌再一次想到了跑。
可惜周崇意不像他的舅舅那般自大疏忽,周府也没有第二个表弟来帮助他。
这是一个铁桶。
他挣扎了许久,最后彻底惹怒周崇意。
恨在爱里面滋长。
不,有一次,他是可以跑的。
周母留住了周崇意,周父拿出家法打断了周崇意的腿,周府大门向他敞开,他拼尽全力往外跑,却在一脚踏出门槛的刹那,听到了周崇意凄厉的喊叫。
“不要——不要离开我——”
“不准走——”
“虞厌——”
满室冷意。
月亮高高挂在天上,虞厌停下脚步,守在门口,站在廊下,各处的人,看着沉默许久的虞厌一步步地往回走。
他回去了。
虞厌想,这是他欠周崇意的。
“孽,都是孽。”周母失声痛哭。
周父甩下棍子离开。
周家祠堂内,虞厌被浑身是血的周崇意死死搂住,无形的枷锁,将他锁在了这个男人身边,直到死亡。
/
“爹,娘怎么成了石头?”
周喜偷偷跑回来,踏入门内,朝着床边跑去,最后迟疑地扭头看着泪流满面的男人。
没有得到回复,周喜伸手要去抓,在即将触碰到的刹那被拽回。
他的父亲抱着他,泪水浸透了他的肩膀。
“他飞走啦。”
就像春天飞来的鸟儿,在秋天时会离开。但这次,他不会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