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枕星蹲在一处角落，挖洞似的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又一个泥娃娃。

娃娃只有巴掌大，捏的人不太上心，做工粗糙，但娃娃脸上的表情却很生动，梁枕星手上的一个娃娃就瘪嘴作出哭的表情，身子还扭了扭，泥土碎掉下来点儿，本就不精致的娃娃变得更丑，梁枕星忍不住握紧了点，怕它给自己扭缩水了。

“娘。”

清亮稚嫩的叫声在这漆黑的屋子里响起，梁枕星一个激灵差点没把手里的泥娃娃砸地上，他往旁看，离自己几米远的地方，周喜正扒拉着木床的床沿往床上躺着的人喊。

那人身子动了动，锁链拖动的金属摩擦声也随之而起。

模糊的月光隐约照亮了对方的面容，即使满脸污垢，头发蓬乱，也能看出是个长相秀丽的女人。

周喜抓着她的手，熟稔地嘀嘀咕咕，翻来覆去地喊“娘”，间或夹杂着“大夫人”三个字。

不出意外，这女人就是周三郎的妻子，说书人口中死活要嫁给周三郎的名门闺秀。

这位周夫人和周三郎以及虞厌之间的爱恨情仇，很显然并不简单，尤其是在周喜居然会认为关押已经变成疯子的周夫人院子是最安全最隐蔽的地方，还会喊对方“娘”？

“她养过周喜。”

虞厌解答了梁枕星的疑问。

他从梁枕星挖洞的那个地方飘出来，悠悠地悬在梁枕星旁边，目光在投向周喜和周夫人的时候，眼里带着某种怅然，但并不伤心和痛苦，他的表情平淡，仿佛他们对他来说只是陌生人罢了。

梁枕星睨他一眼，接着在洞里掏泥娃娃，顺便还把自己揭下来的那张符给揉吧揉吧扔到了一边。他没有探究虞厌过去的意思。

虞厌也没有多言，只是看着周喜和躺着不动的周夫人。

他在客栈里莫名其妙被带走之后，醒来看见的就是一张陌生的修士面孔，随后就是周三郎冷冰冰的询问，二者对话简洁，那修士动作也熟练，直接把他们变成泥娃娃塞进了封闭的洞里，没埋土，用符遮掩着。

虞厌本来想立刻就跑，可惜洞里本就布置了阵法，加上符贴在外头，他动不了，好在梁枕星和周喜竟忽然来了。

虞厌不是傻子，他从周三郎和修士的举动，加上他以及被带走孩子们的生辰八字与自己相同，几乎是轻而易举就能猜出周三郎的心思。

“娘！”周喜的声音猛地拔地而起，清脆尖锐，像是在耳朵边大喊，梁枕星和虞厌都吓了一跳，梁枕星下意识往旁让了一下，怀里还搂着几个哭唧唧或笑嘻嘻的泥娃娃，扭头就看见周喜脚被地面的石子儿绊倒，一个踉跄人往前栽就要摔。

虞厌平静的表情就这样变得惊慌无措，如破碎的神像，露出凡人的情绪，他下意识弯腰，扶住周喜。他本来就是一个虚化的魂魄形象，还很虚弱，凡人是并不能轻易看见的，只有鬼怪和修士可以，可他伸手，竟然真的扶住了周喜。

他愣了愣，回神要躲避，手却被那抓住了。

那两只手加起来还没他手的一个巴掌大，抓住他的力道也不重，但虞厌看着，怎么也无法抽开，他看着自己连带着被抓住的衣袖，怔然地看着面前幼小的，与他的脸如出一辙的孩子。

不知怎的，虞厌忽然想起来周喜刚出生时的样子。其实周喜出生的时候，也这样抓过他。

周喜是个闹人的孩子，一出生就不爱和周三郎在一起，也不愿意喝奶娘的奶，甚至旁人靠近他，他就要哭得天翻地覆，有一次周三郎偷偷把他抱走，狠下心不叫下人把他抱回来，决心要让这孩子跟虞厌离远着些，别折腾得虞厌日夜难眠，可惜就这一次，周喜就差点哭到断气，此后就也作罢。

周三郎常跟虞厌抱怨：“这孩子是来讨债的。”

周三郎起初并不喜欢周喜，且周喜出生的时候其实跟周三郎还更肖似，只是后来越长越精致，才与虞厌相像罢了。

周喜就这样在他的身边待到了周岁，后来再也没办法留下时，才被带走。

虞厌的手细细地抚摸周喜的脸，像是在那长久的记忆里挖出来一点思绪。

“娘？”周喜看不见他，手却抓得很紧，鼻尖嗅动着，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对他来说眼前虚空的一切。

他不过是以自己那一点微薄的、与虞厌相连的血脉，感受到了母亲的存在。

梁枕星看着两人，琢磨着黑袍人怎么还没来，他单手抱着那些泥娃娃，另一只手掏出传音石，视线落在传音石上，却是一顿。

他许久没动，直到窗门被悄无声息推开，一道身影翻滚进来。

“梁枕星。”游灯稳稳落地，第一眼就看见蹲在墙角里的人。

他走了几步，疑惑地发现梁枕星依旧没有动，他心下奇怪，正要发问，就听到了一阵锁链滑动的声响，声音是从他身边发出的。

游灯扭头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女人坐起身。

因为距离得近，游灯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的模样，秀丽但枯败到毫无生气的脸，瘦削的身躯，四肢犹如干枯的树枝，皮肤泛起褶皱版，底下的皮肉所剩无几，这富有到可以买下一座城的周家女主人，此刻如同乞丐、囚犯般待在这座府邸最残破的院子里，甚至屋子里还被人随意画了阵，里面放了拐来的小孩。

按理说这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绝大的侮辱，可这“周夫人”却无动于衷。

她坐起来，纯粹是因为游灯挡住了她的月光。

“走开。”她的声音嘶哑，长久未能开口说话，导致她一开口，声调都有些模糊，说了这两个字，还引发了一阵咳嗽。

她单薄的身躯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颤抖着，直到咳嗽停止。

游灯定定看了她两眼，便挪开了身子，看着她重新躺会了床上，月光照到她的脸上、身上，像是某种安宁。

就在这短暂的对话和动作里，梁枕星不知何时已经抱着泥娃娃站起身，来到了游灯的身边，他眸色沉尘地看着游灯，目光凝聚在那银质面具，想要穿透面具窥见底下的真容，可当游灯看向他时，他的表情眼神又一变，再抬眸还是那副阳光健气的模样。

“这些孩子我们一起带走？”梁枕星上抬了一下臂弯，那些泥娃娃就皱着脸张大嘴哇哇叫，好在没声儿传出来，否则不需片刻，周府的人就能搜查到这里。

游灯真觉得梁枕星是个合格奶爸，也挺有孩子缘的，他看了眼泥娃娃，又看了眼梁枕星，点头算应下，随后又看向已经松开周喜，把飘得更高的虞厌。

“我找到你的尸体了。”游灯当时没看清楚棺材里除了虞厌是否还有其他的东西，不过周府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了，于是他把自己的猜测问出来，“肚仙雕像在你棺材……或者是身体里吗？”

果然，不出所料，虞厌道：“是。”他能隐约感应到雕像的存在，而且……在他回到平城之后，周府跟他魂魄的联系竟然变强了。

“明天再来吧，明天把你送回去。”游灯瞥他，莫名其妙问了句，“你不后悔？”

梁枕星和周喜都不明白游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唯有虞厌脸上展出点点笑来，什么也没说，就只是对游灯点点头，确定了自己的选择。

游灯便也没再问了，他听见外头的吵闹声，修士和周三郎肯定很快就会想到来这里找人，毕竟泥娃娃还在这儿呢。

他下意识抓住梁枕星的手腕，“我们走……”他话音慢慢消了，因为他感觉到手底下梁枕星肌肉一瞬间的紧绷，虽然很快就放松下来，但游灯还是不可控制地觉得奇怪。

梁枕星在紧张？为什么？

游灯狐疑地看去，梁枕星抬了抬手抱紧怀里的泥娃娃，反过去看他，问：“怎么了？要走了吗？”

“嗯。”游灯稍稍放下心底那股怪异感，依旧抓着梁枕星的手腕，准备带他离开，却没发现梁枕星在他收回目光之后转瞬盯着他的手看的眼神。

如果他看到了，定然不会再怀疑自己莫名其妙来的第六感。

夜风呼啸，门窗半开，又被风所吹开再闭合，周府上下熙熙攘攘，众人奔走寻找，唯有修士和周三郎先一步来到了这间破烂的院子。

修士第一时间赶到存放泥娃娃的地方，看见没有了娃娃，气急败坏地大骂，然后狠狠地一甩袖离开，而周三郎站在屋门口，让人把周喜抱走，才在修士离开后，踏步走了进去。

他来到了床尾侧边，没有挡住那稀薄的月光，可惜那乌云慢慢遮蔽而来的，亮光已经很少了，他几乎隐蔽在黑暗当中，那一点亮只存在于床脚下一点，床上的人也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身影。

眼睛适应了黑暗，周三郎环顾四周，屋子虽日日有仆从来清扫，但根本改变不了破烂陈旧的本质，木桌木椅木床……粗糙到与这富丽堂皇的周府格格不入。

但其实，这间屋子以往更破，更烂，更令人作呕，没有任何的器具，只有稻草堆，锁链更是比床上之人所戴的更重，更沉，沉到即使解开，也无法再让被囚禁的人学会行走。

“他要回来了。”周三郎屹立许久，跟床上的人说。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

周三郎也没指望她能回答自己，他转身，也跟着她一样面对着打开的窗上倾泻而下的月光，直到月光彻底被乌云遮蔽。

作者有话要说：斯密马赛宝宝酱们！先在这里说一句晚来的新年快乐！过年已经玩疯了，加上最近迷上了一本小说，库库从除夕看到了现在才看完，恍惚着去看了字数有两百多万字，好久没看过那么长的惹，不过尊嘟好看诶嘿！

现在开始补更了（鞠躬）

初五接财神，希望大家今年都发大财！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