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多页的硬壳精装书可以轻松打死一个人，却压不住手机那头某人越挫越勇的愤怒，摊开的书页被震得宛若汹涌波涛上的一叶扁舟。

沈幕川单手合上书，手机屏幕露出，顽强闪亮，还是陈嘉阳。

电话被接听，气势汹汹的声音破空传来：“沈幕川，你刚才那句‘确实睡了’没有主语，这里肯定有猫腻！不是你睡了，就是她睡了，最多是你俩穿着衣服面对面睡了，你甭想玩儿文字游戏忽悠老子！你现在身上但凡少了一件衣服，都算老子输！”

沈幕川低头看了眼腰处整齐扣着的两颗扣子，比起解扣子，选择把手机拿远了点。

手机内的吼声瞬间小了不少，连珠炮一般快，不认真听更像敲着木鱼念经。

最后一句带着占尽制高点的傲娇：“你说话啊！”

沈幕川把手机拉回来，冲着话筒不咸不淡说：“你才反应过来。”

用的肯定语气，不是疑问。

前一秒还觉得扳回一局的陈嘉阳：“…………”怎么感觉拔剑四顾心茫然？

沈幕川：“还有事？”

陈嘉阳咬牙肯定：“有……”

沈幕川：“哦。”

陈嘉阳：“你把蓝牙耳机戴上，保持电话畅通，我听听你那边的情况，帮你出出……”

“不用。”沈幕川利落打断，“挂了。”

陈嘉阳还没反应过来，电话再次传出熟悉的忙音。

沈幕川顺手关机。

黑屏滑进西服内袋深处，胸前沉坠了下，收回的手顿住，放回内兜上缘，把小粒的内扣系好。

放下手臂时，肘尖被什么刮了下，他下意识看去。

是他暂放在书架边缘的那本《愤怒的葡萄》，被撞歪了，现在右下角架空在外。

沈幕川盯着悬空在外的书角，不知在想什么，迟迟未有动作。

***

秋日的阳光很适合读书，即使豪迈泼洒在整张纸上，也不会让人感觉刺眼。时间久了，淡米色的书页会被烘出烤栗子的味道。

坐在秋天里，人总是容易联想起热腾腾的烤栗子，油亮亮堆成个冒尖的小山，一铲子下去……

三声不紧不慢的清脆叩击声从右上方桌角传来。

女人埋首书中，余光里一段棱角分明的指节退了出去，又留下了什么。

她抬起眼，目光穿过正冒着热气的红茶，不偏不倚落在桌角多出的法拉利车钥匙上。

一秒、两秒、三秒……

具体过了多少秒，沈幕川无法查看，因为女人的视线如今已转移到他垂在身侧的手上，手心空无一物，再向上是被白衬衫的硬质袖口遮住的腕表。

沈幕川平视的目光落在女人背后的书架上，书架上的书静静盯着女人的后背，女人则看着沈幕川垂在身侧的那只手。

视线在秋日的阳光里悄然形成了三角闭环，像烤栗子的模样。

静默的空气中，栗子被烘得慢慢裂开了口，在热气腾腾的红茶上方爆开。

女人放在马克杯边的手忽然动了，在桌上盲摸到个书签，夹在摊开的书中，啪一声闷响，书被合上。

女人略微仰高了脖颈，视线停在站着的沈幕川胸口附近，在阳光下闪着浅金色的驳头链上。

没有再向上的意思。

不知是不好奇来人的脸，还是对与来人对视不感兴趣。

女人落在硬质封面上的手指无声敲着，节奏却渐渐加快，仿佛在宣告她的耐心即将告罄。

“我想买本书。”沈幕川念出开场白。

无声的敲击停止。

女人闲着的左手支起头，仰起脸看沈幕川，没什么表情，语气比前者更称得上平铺直叙：“我想你不是来找我问书的位置。”

沈幕川在脑中给陈嘉阳的计划——询问店里有没有《愤怒的葡萄》，借此让她离开座位带他去找书，他回来后忘记拿走车钥匙——打了个鲜红的大叉。

“我听到你接了个电话走了进去，在靠里的位置停下来讲电话，电话结束后就在附近的书架上挑了本书看。我原以为你对那本《愤怒的葡萄》还挺满意，毕竟你看了那么久都没有换下一本的意思。”

沈幕川平静的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女人的视线再度落向沈幕川空空如也的手，意有所指：“但看结果，你也没有满意到要把它买下来的程度。”

“你怎么知道我看的什么书？”沈幕川剑眉微挑。

女人轻呵一声：“你总不会以为只有你能看到我？”

窥视被揭穿后而羞耻？沈幕川完全没有。进了这间书屋，他长时间的打量和审视都光明正大，她在睡觉不知道，他却也没有义务提醒。

偏她指出了一段时间，虽然只有一瞬，和前面漫长的、堂堂正正的审视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沈幕川又无法反驳那一瞬间真的存在过。

女人提出这个问题，却不执着于得到答案，继续回答起他的提问。

“店里的书虽多，但六百多页的大部头……“女人顿了下，穿过书架看向沈幕川之前站着的方向，“也不算常见。你停的那个书架的那一层，恰好只有《愤怒的葡萄》这本书符合。”

情理之中，但答案本身对于沈幕川，并没有太多意义。

“我想买本书，”沈幕川重复刚才的开场白，“但没找到合适的。可以推荐一本吗？”

“你想听……我的推荐？”女人的视线在里侧一排排书架间周转，拖着声音似在认真思考，“适合……你的？”

沈幕川点下头，视线自然落到女人头顶的发缝，笔直的仿佛象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泾渭分明的两方，不属于一个世界，跨越一线之隔的界限，是陌生、新鲜、是危险……

沈幕川后知后觉女人看不见，轻“嗯”了下。

女人用指节扣了三下桌面，似在模仿沈幕川刚才的动作，又像单纯示意沈幕川往桌子上看。

“那些书架上的书，我一时也想不到哪本适合你……”

女人说话声音本就不大，一直慢悠悠的，透着漫不经心的慵懒，此时又刻意压低了嗓音，沈幕川为了听清，下意识俯下身，头凑近了些。

女人的食指无声敲打桌面，像是酝酿接下来的话。

眼角余光持续捕捉到晃动，为了避免再次受到“美甲灵魂撞色”的荼毒，沈幕川无比专注，笔直盯住女人的脸。

“这里面的书，大多数的男人都会喜欢，”女人敲打的指尖示意桌下，猫步一样压低嗓音，“尤其是你这样的男、人。极致的速度，在各种各样的场、地，”

“嗖~”女人别有深意拉长语调。

沈幕川有一瞬后悔没有去看美甲。

他不想多想。可他是正常的成年男性，女人别有深意的停顿和容易引起歧义的用词，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如果知道是这样“特别”的书籍推荐，沈幕川绝不会特意弯下腰来听。

难道，他一眼看去是喜欢那种书的人…………？

沈幕川直起身，后退一大步，脸上是浓墨重彩的拒绝：“这种书也能公然售卖？”

相比之下，女人的表情格外淡定，只有右侧唇角勾起了小小的弧度：“我倒是想听听，我们这种二手书店不能公然售卖什么书？”

说着，从桌下不知什么地方掏出本书，正面朝上扔到桌上。

《动感驾驶》四个字明晃晃映在沈幕川黑白分明的眼中。

沈幕川：“……”此刻的无语和美好的康桥没有半分关系。

“常言道心中有佛，所见即是佛。下句是什么来着？”女人自问自答，“哦……是心中有屙（ē，屎），所见即是屙。”

“我看你拿着法拉利的钥匙，推断你应该挺喜欢车，所以给你推荐本汽车杂志。”女人撑着下巴斜眼看向沈幕川，“但看你的反应，似乎不太满意我的推荐。”

“不知道你是不喜欢汽车杂志，还是误以为我要给你推荐什么别的书？又或是我会错意了？”女人拿起汽车杂志递向沈幕川，“其实，你对我的推荐挺满意的？”

沈幕川下颌线紧绷：“多少钱？”

女人没有直接回答，细腕麻利翻转，把杂志背面的价格翻上来递到沈幕川眼皮子底下：

【定价：38.00】

“支付宝还是微信都可以，这里扫码。”

沈幕川大手利落伸进西服，向里探、探、探了半天都没伸下去，后知后觉被自己亲手系上的纽扣拦在了外面。

他面无表情转身，低头解开纽扣，取出手机，重新开机。

转身，扫码，输入密码，全程不到一分钟。

一坐一立静默不言的两人间突兀响起清亮的电子女音：“微信到账38元。”

隔桌的女人率先低头，翻开桌上的书，取下夹在其中的书签，重新读起书来。

此情此景，何等熟悉，沈幕川十几分钟前才见过——就在他说出那句“我想买本书”之前。

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

像通关失败后的重新开局，一切又恢复到最开始的样子。

对面待攻略的NPC依旧是开局时的模样，有记忆的似乎只有他这个游戏玩家

第一轮的攻略失败，也只有他这个攻略者知道。

女人在他眼前翻过一页书。

女人翻过第二页书。

冷不防，一桌之隔的人突然抬头，对上沈幕川满目的一言难尽。

女人细长的柳叶眉轻轻挑起：“你需要塑料袋？”

沈幕川眸中复杂交织的情感一瞬被按下暂停键。

女人向沈幕川手中的杂志扬了扬下巴，声音大了些：“问你是想让我帮你装起来吗？”

这次，沈幕川听懂了。下一秒，大脑高效解读出了言外之意。

沈幕川走了。

头也没回。

比起进来的时候，只手中多了本杂志。

没有塑料袋。

另一只手里紧攥着法拉利的车钥匙。

***

大红的法拉利里

自从被挂了电话，陈嘉阳心里的草长了翅膀一般飞涨，想象力更是前所未有地丰富~多~彩。

若不是有块前挡风玻璃拦在前，陈嘉阳的脖子就要伸进对面的书店里。

所以，沈幕川迈出书店的那一秒，就被陈嘉阳的火眼金睛捕捉到了。

向来步履从容的人，此时竟走得虎虎生风？若不是陈嘉阳5.2的眼看得清清楚楚，他会以为沈幕川背后有数道天雷在追他。

陈嘉阳默默把翘起的屁股坐实，拉出安全带系好，对着后视镜摆出一副扑克脸，并拉上了蠢蠢欲动的嘴。

副驾驶门被猛地拉开，陈嘉阳连个眼锋都没给来人，对一进门就满身寒气的人视而不见。

连有个不明飞行物朝他袭来，他都忍住了转头的冲动。

余光瞄见那东西直直朝自己的兄弟飞来，陈嘉阳的本能快过理智，飞快用大腿挡了下。

不明飞行物顺着他紧实的大腿下滑，掉在了刹车上。

陈嘉阳本能不想去捡。他本能不好奇那是什么。

“送你的礼物。”副驾驶传来阴凉的提醒。

陈嘉阳嘿嘿嘿嘿干笑了半天，无奈弯腰去捡：“咱们兄弟这交情，还用这么客气。”他着重强调了“兄、弟、情”三个字。

手刚搭上那东西，陈嘉阳就摸出是本书，捡出来象征拍拍灰，才看清上面《动感驾驶》四个字。

陈嘉阳下意识问出来：“送我本汽车杂志干吗？”

沈幕川：“你不是喜欢买车？”

“所以……”陈嘉阳看着封面的表情一言难尽，“就送我本汽车杂志……这过期一年多的杂志，打了不少折吧？”

沈幕川：“什么……？”

陈嘉阳恍惚自己幻听了，竟然听到了某人的破音，下一秒，手中的杂志被一把夺走。

沈幕川两只眼清清楚楚看见了杂志封面上的【2022年02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