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之初,风影凛冽。素秋无声消迹,盛京染上一抹萧条冷寂之感。百姓裹上厚衣出门,热气袅袅攀升,朦朦胧胧,好不真切。
摄政王幽禁一事未对外告知,世人只知那王府大门,从何日起阖门不敞,府中奴仆进出少之。
阿止搓着手心跑进后厨,冰冷的手指捏向耳后,朝火气腾腾的火炉过去。
前些日子谢宁川旧疾发作,又受了寒风吹面,这病气就加重几分。得了苏远礼诊治开了药方,现下日日坐在榻上喝药养身子。
阿止每日都会来后厨煎药,觑了眼冒热气的药盅,拉过矮凳,挨着火炉坐下。
这入了霜月,离三冬就不远了。
算算日子,今日是一月之期的最后一日,入夜那送药人便该来了。
阿止盯着火炉里的火焰出神。
有石子落到她身前。
她凝眸望去,见一紫色斗篷人站在门口,寒风掀起一角,露出隐在帽子下的下颌。
几乎是下意识,断定这人是送药人。
“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那人拉低帽檐,低声道:“一月已到,自是来送解药。”
阿止接下他扔过来的药瓶,捏着瓶身不语。
“怎么了,怀疑解药有假?”
“自然不是。”阿止将其藏入袖中,平静地看着他,“我已获得自由进出书房的权力,我兄长的事,该你们兑现承诺。”
那人闷笑出声,将帽檐又拉低几分:“当然,你兄长就在盛京中,想要其他信息,待你找出藏在书房里的圣旨再说不迟。”
阿止心头微惊。
圣旨!?
电光石火间,脑海里闪过重生时听到的传闻。
五年前谢宁川凭先帝的一封遗旨登上摄政王之位,无人质疑那遗旨的真假性。时隔五年,又听人寻圣旨,很难不和五年前的遗旨联想到一起。
阿止抿唇,试探道:“可是和五年前那封遗旨有关?”
“嘘。”那人故弄玄虚,“还想要你这条小命,就不要去打听。”
门外涌进飓风,迷住阿止的眼,再看去时,已无踪迹。
阿止望着屋外飒飒冷风,仿若心头也被灌入,冷得四肢僵硬。
她好似坠入一张大网,愈挣扎,陷得愈深。想要离开盛京的念头受到阻石,叫她迷茫了。
……
阿止将药送去芷苑,在月洞门下被程伯拦下。
程伯端过她手中的托盘,径直交给身后的高栎,眉眼笑意浮现:“阿止,再过一月半就是岁除,这可是一年的头等大事。王爷如今罚了禁足,准备的事便落到我们头上了。”
历年来过岁除的东西都是谢宁川带着他们准备的,今年情况特殊,谢宁川出不了府,事情自然而然落到身为管家的程伯身上。阿止当了掌事姑姑,理当和他一同去准备。
这岁除啊,素来都是早早准备的。
阿止眸光闪了一下,含笑应下。
岁除,倒是让她想起另一桩事。
她是在元正之后死的,为宁川准备的新衣还未来得及送出去,便被抓入地牢,太傅府被查封,新衣也不知所踪。
本来是想做礼物送出去的,结果还是没送出去。
这件事在阿止心中一直是个遗憾。重生后她更没了立场去弥补这个遗憾,程伯这个时候找上她,她不免生出一些念头。
不若,就借这时机弥补吧。
阿止心不在蔫想着。
高栎自知他一个粗爷们比不上女子细腻的心思,也不愿跟着程伯到处跑,果断接了阿止的活进了芷苑。
他乐呵呵端着药,看见谢宁川偏头看向他时,眼里显而易见的嫌弃,顿时心都凉了几分。
谢宁川不动声色敛下情绪,淡淡道:“阿止呢?”
高栎睁大眼,满脸不可置信。
王爷,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嫌弃我!
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会被谢宁川嫌弃,颇有种扎心的感觉。
阿止才服侍王爷多久啊,就这样捕获王爷青睐了?他跟在王爷身边摸爬打滚五年,竟比不上相处一月的阿止,太扎心了。
高栎满眼受伤,放下药碗:“程伯带着她准备岁除的物什。”
“岁除?”
谢宁川有些恍惚,又快到岁除了么,姜芷说要送他的岁除礼的,太傅府被查封后,他曾偷偷溜进去过,翻遍整个太傅府都无所获。
高栎瞧他神色不对,默默闭上嘴。
王爷这神情,是又想到太傅了吧。
……
岁除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家家都开始着手准备过岁除的东西,街上人潮涌动,罕见的热闹。
既是岁除,自是少不了要裁新衣的。
以往新衣都是程伯操办的,这次有意交给阿止去办,带着她去了绣庄。
绣庄生意火热,伙计四处招呼着,掌柜认得程伯,谄媚地走上前。
“程管家来了,这次想裁什么样式的?”
程伯把量手下的布料,略略沉吟:“今年可有出什么新样式的?”
“有有有,”程伯是绣庄的老主顾,掌柜对他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知他每次裁新衣的对象是何人,也不藏着掖着,拿出一排最新的样式,“您看,都在这儿了。”
程伯从中挑出两款样纸:“就这两款吧,做绸面的,一个豆蔻紫,一个槿紫。”
“好嘞!”
摄政王府的人都能看出程伯有意提拔阿止,这裁新衣的事要是做的好,得王爷赏识不说,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
瞥了眼环视绣庄的阿止,弯唇笑道:“阿止,来。”
阿止小步凑过来,扫过那一排的样纸,心里有了考量,故作不解:“程伯,怎的了?”
“阿止,王爷的新衣便由你来决定了。”
这正合了阿止的意。
她笑着点头,也不推辞:“好。”
掌柜眼珠子滴溜一圈,心中门清,又谄媚的朝她凑来:“阿止姑娘想给王爷选个什么样的?”
阿止看他一眼,不作答,自顾摸着料子。
料子当选云锦的,颜色么,就山梨豆红吧。
程伯看她胸有成竹的模样,便知自己没看错人。虽然阿止顶着这副酷似姜太傅的脸,但他看得出,阿止是个有思量的人。
“可有想法了?”
阿止捏起一张样纸,转过身,自信一笑:“就选这张。”
又抬手指着身侧的山梨豆红的云锦布料。
程伯望着那布料,眉尾微抬,将其和样纸上的款式结合,倒出乎意料的合适。他为王爷裁新衣多年,还未选过这种颜色,难以想象将其做成衣裳后,被王爷穿上。
他摸着柔软细腻的料子,心中思忖着,未察觉阿止眼中掠过的柔意。
掌柜也是个人精,看得出他有几分动容,稍加劝说几句,这笔大买卖就拿下了。
“程管家,阿止姑娘这眼光可真毒。这块云锦料子,前些日子才运来,数量有限,裁成新衣绝对是头一份的绝!”
程伯听惯了这些谄言谄语,面色无波无澜,觉得阿止挑的眼光不错,不打算重新选了。
“依阿止的意思去办吧。”
“诶,好嘞!”
大买卖拿下,掌柜笑得合不拢嘴,抱着三匹布料乐颠颠去找绣娘成衣。
阿止见程伯去结账,自顾望着那些鲜艳的布料,耳边是他人幸福的低语。
岁除裁新衣,阖家食欢宴。
前世她孑然于世间,爹娘早亡,她已习惯一人过岁除。后来有了宁川,这岁除才过得像样一些。如今重走一遭,还是孑然一人,心头难免有些悲凉。
她要尽快找到小阿止的兄长。
恍恍惚惚间,她听到身后响起清舒朗月的声音。
“掌柜,我昨个儿定的那匹料子到了吗?”
“哦,是侍郎大人啊,到了到了,我这给您取来。”
阿止偏眸看去,只望见那人素衣背影。声音略有些熟悉,好似在哪儿听过,再细细一想,又似从未听过。她困惑极了,许是视线太过灼热,那位侍郎大人察觉到,侧身朝她看过来。
阿止下意识屏住呼吸,凝神看着那逐渐显露的侧脸。
肩头陡然被人拍了一下。
她骇了一跳,扭头瞧见程伯招呼她离开。
“阿止,走吧。”
阿止甩了甩脑袋,掩去自己的异样,笑着跟上。
“好。”
姜沅离察觉身后有人盯着他,想着应是哪家的姑娘,未放在心上,可那视线太过灼热,叫他难以忽视,是以转过身想去看看那目光的主人是谁。
待转过身,哪还有人影,只有程伯二人离去的背影。
掌柜拿着布料过来:“侍郎大人,请过目。”
姜沅离移回视线,抚摸掌下的布料,点头道:“就按照之前定的做吧。”
掌柜应下,将欲离开又被他叫住,疑惑抬起头:“侍郎大人,还有何吩咐?”
想到程伯身旁那道背影,莫名让他感觉有些许熟悉,却道不上来这熟悉从何而来。
犹豫再三,他还是想问问。
“将才离开的是摄政王府的人?”
掌柜略有讶异,竟不知他和摄政王府的人有联系,没明显表露出来:“是摄政王府的人,程管家带人来备岁除的新衣。”
顿了顿,他试探询问:“侍郎大人可是与他们认识?”
姜沅离觑他神情,若无其事掏出银子,好似方才只是随口一问:“不认识,原先见过一两次。”
掌柜讪笑收下银子,抱着布料离开。
姜沅离快步走出绣庄,街上人来人往,已不见程伯二人的身影。
良久,他自嘲一笑,对自己方才闪过的念头觉得荒谬。
他怎么会认为那女子是小阿止呢,他和小阿止在燮河走丢,燮河离盛京如此之远,盛京又戒备森严,小阿止断是来不了的。
微微叹了口气,姜沅离揉了揉眉骨,朝另一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