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霭呆怔在原地。

雨点落下来了，周围人影散开。罗晓澍拉住她的手，却发现她一动不动。

顺着她的目光，他看见一位黑色短发的女士，中等偏瘦的身形，穿一套黑底暗花的连衣裙，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们。

耳听得周清霭声音微颤：“……妈妈？”

对方正缓步走来。周清霭的手从罗晓澍手中缩了回去。

这一瞬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时光倒流，她突然又置身于当年酒吧的舞台——血液凝固、喉咙被掐住的窒息感卷土重来，就像那道惊雷，直震得她头皮发麻，动弹不得。

妈妈怎么来了？她怎么能在这里？她怎么，怎么能又是这样，神鬼莫测般地出现，出现在她的快乐、兴奋和幸福面前？

她会冲上来，给她一个耳光，把她拉走吗？像高一那年一样，她又要来打碎一切吗？

周清霭下巴颤抖，几乎说不出话。

有一只手在背后轻轻撑住了她。是罗晓澍。她抬头，看见他温柔关切的目光。

是了。现在她不是一个人了。她不能让妈妈也给罗晓澍一个耳光。不问青红皂白地、蛮横无理地——

绝对不能！

力量忽然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你不再是十五岁了。也不再是未成年。你不能再是一个只会哭泣的小女孩，任由妈妈主宰一切的发生——

周清霭迎着妈妈走上前去，甚至露出了笑容。

“妈妈？你怎么在这里？”

耳光也好，叱骂也好，她来承受，她来面对，她有了要保护的人，她不逃走，也一定能有更聪明的办法——

“来看你啊。”妈妈的语气非常平静。

周清霭愣怔着。

妈妈脸上似笑非笑：“话不跟我说一句，光知道发朋友圈气我，是吧？”

这段时间没和妈妈联系过，未免妈妈过于担心又去找祝歆许晓筱她们，她是经常发朋友圈的，虽然不过是些自己做的菜或者路演时的风景……

妈妈的眼光转向罗晓澍。

“你是？”她扬着下巴。

“阿姨您好。”罗晓澍走上一步，微笑着站到周清霭身边。

感觉到他的气息和体温，周清霭颤抖的身体平静了几分。不，他好像也在紧张。她忍不住偷瞥他一眼——虽然看起来是他平常的招牌笑容，可周清霭已经足够熟悉他，能够感觉到他的紧张。

“我叫罗晓澍，很高兴见到您。您这是，刚下飞机吗？”

虽然紧张，但他应对如流，表现可比她强得多。

“是啊。人生地不熟的，除了这儿，也不知到哪里找她了。”

妈妈也应答如流，这和周清霭预想得完全不一样。她变得异常迟钝，简直做不出反应。

“您一个人来的吗？有公事，还是？”

“和我朋友一起，顺便来看看她，主要来旅游。去年送她来德国，匆匆忙忙的，什么也没玩。”妈妈似乎问得漫不经心，“你们都住学生公寓吗？”

罗晓澍看了周清霭一眼。

这简直就像又一道惊雷。周清霭看见罗晓澍手中的行李箱，察觉到妈妈的眼光也投向那里。

果然，妈妈就是有办法知道真相——她出现得这样突然，让人措手不及，毫无准备。

她要假装自己还住在这里吗？迅速回想了一下刚才宿舍房间空荡荡的情形，周清霭想，要骗过妈妈根本不可能。

那么，要说实话吗？会是什么后果？

窒息感再次袭来，周清霭努力控制身体的颤抖，可她张了张口，竟是发不出声音。

“啊，你们在这里。”一个声音响起来。

是吴阿姨。原来妈妈是跟她一起来的。周清霭忽然升起一丝疑惑，吴阿姨上半年才来欧洲玩了一大圈，怎么短时间内又来旅游？

但现在并没有时间给她思考。雨下得大了，总不能继续站在这里寒暄。

罗晓澍说：“我的车就在那边。”

“……就去灰天使吧。”他找了个机会，悄悄对周清霭说，“我来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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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生宿舍到灰天使并不远，开车甚至用不了二十分钟。周清霭坐在副驾，听着吴阿姨和妈妈在后座聊天气，聊飞机晚点，酒店难定，仍然有种梦一般的不真实感。

从未做过如此紧张的梦。

灰天使就要到了，周清霭忍不住去看罗晓澍。这些天他都睡在她那，保不齐有什么衣服和洗漱用品留在她房间，要是被妈妈看到——

如果妈妈知道她已经和他同居，会怎样？虽然这是事实，她完全不后悔这么做，但如果妈妈真的生气……

罗晓澍看上去非常镇定。

下车时，他捏了捏她的手，低声：“把你房间钥匙给我。”

他走在前面，笑容满面地把人引去石拱门的方向。

到了那儿，楼梯台阶上却坐着卢卡斯和奥托，旁边还有一个工人，两桶水泥摆在地上。

一问，说是正在砌水泥，台阶有点开裂，要修补一下，估计这两天都不能走。

周清霭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前两天罗晓澍的确说过楼梯的问题，只是这么短的时间，怎么找到工人的？是刚好安排在今天吗？那她也太幸运了……

“没事，我们从那边走吧。”

罗晓澍说，一行人又绕去灰天使的正门。周清霭留意到，他把房间钥匙塞进了卢卡斯手里。

雨已经停了，罗晓澍一路给两位妈妈介绍旁边的大学体育场，灰天使场馆的来历，讲故事似的慢悠悠绕了一大圈，才走到灰天使正门，又把墙上的巨幅灰天使画作介绍了一番。从正门走进去，再从螺旋梯上二楼，走到周清霭的房间——这么久，足够卢卡斯进去房间，把所有不该出现在女生房间的东西收走了。

他们走到螺旋梯时，奥托已经跟上来，把钥匙悄悄塞给了周清霭。

这一场掩护打的，周清霭手心出汗。

待两位妈妈进到周清霭房间，又寒暄一阵后，罗晓澍才告辞出来。

卢卡斯等在休息室，递给他一个塑料袋，里面两件衣服，一双拖鞋，还有剃须刀牙刷马克杯，连床头柜抽屉里没用完的小杜都在里面，罗晓澍多少松一口气。

“是她妈妈？”卢卡斯显然也有点惊讶，“这么突然的吗？”

“嗯。”

“能过关吗？”

“也许。”罗晓澍低头看手机。

江弘刚刚发来一条消息：今晚航班到法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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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燕玲在这个意想不到的住所里慢慢走了一圈。一室一厅，顶高三米多，干净整洁的地板，高大明亮的窗扇，崭新的、简洁美观的家具和装饰，挑不出什么毛病。

也没找到同居的痕迹。她不动声色，看周清霭张罗倒茶，看罗晓澍和吴小莉寒暄。

从外表来说，毫无疑问，是个像样的男生。

可她并不是来认可这一切的。

自从给周清霭安排留学开始，贺燕玲就知道，这不啻于一场赌博。

她并不想放女儿离开身边。她知道女儿绝不像表面上这样乖顺听话。可如果要和穆家结亲，周清霭的二本学历真的拿不出手——将来她要想在婆家有个像样的地位和待遇，光学历这一条就不能比穆骏玮差。

于是她决心让女儿去德国，和穆骏玮一样拿个商学院硕士学位，如此谁也说不出二话来。

原本计划周清霭也去穆骏玮的商学院。然而申请并不顺利，最终女儿能去的法兰商学院，距离穆骏玮所在的商学院甚至有好几百公里。贺燕玲十分不满，却也无计可施。无论如何，法兰商学院也很有名，三年半的学制稍微有点长，但考虑到周清霭的年龄，毕业差不多24岁，再回国工作一两年，正好结婚。

然而她万没想到，女儿雅思能考7.5分，一到专业课却尽是不及格。

说实话，她有些后悔让周清霭来德国了。果然，人一旦离开了视线，就不可能掌控得住。就像已经放飞的风筝，并不能靠着一根线彻底控制它的举动。

她早该预见到的。

周清霭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妈妈的身影。她试着用妈妈的眼光去看整个房间，甚至整个场馆，自我感觉没有什么可挑剔之处，妈妈甚至有可能被震撼到，吴阿姨不就一直在感叹吗？

“……这地方真不错呢！还挺艺术的。”

老实说，周清霭打心眼里感激她，要不是吴阿姨在，场面可能早就崩了。

可没一会儿，吴阿姨就说，她还约了人，要先走。周清霭本想说是不是让罗晓澍送她，可吴阿姨表示要去的地方有点远，她自己打车过去。周清霭替她叫了车。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时，忽然显得特别安静。妈妈一言不发，那是周清霭最害怕的样子。

她试图缓解自己的紧张。

“妈妈，你们真的吃过饭了？”

“吃过了。”

“那，那明天我做饭给你吃，好吧？我会做饭了。”

“祝歆说你给德国人做饭吃。”

“嗯，我跟许晓筱学的，她可厉害了。妈妈，我现在饺子也能做了，德国这边肉馅挺好的，要不我们明天吃饺子？”

“明天我请你吴阿姨他们吃饭。”

“……哦。”周清霭意识到自己还在微微发抖，完全控制不住的那种。

“这房间多少钱？”妈妈又问。

“他们不收我钱。”周清霭忙答，“因为乐队有很多拍摄，我住在这里比较方便，随时能拍他们的排练，我们还计划在这里拍MV。妈妈，我现在拍视频挺好的，电视台也用了我拍的东西——”

妈妈打断她：“你的专业，现在是什么情况？”

周清霭咽了口唾沫。她没法说谎，这个说谎也没意义。

“我现在收到三份录取通知书，一个是法兰大学德语系的，一个是弗莱大学德语系，还有一个是柏城应用技术大学的数码艺术专业，这个是摄影摄像相关的。”

妈妈瞥她一眼。

“你选的这些都是公立大学，都不要学费是吗？”

“是。”

“看来你是铁了心不上商学院了。”她的语气很平淡，可周清霭不确定那是不是爆发的前兆。是因为长久没见了吗？妈妈看起来，似乎比以往更加捉摸不定，更加深不可测——

心里打着鼓，然而此刻，她只能把心一横：

“妈妈，我真的读不了商学院。读得一点信心也没有，太痛苦了。”

“这些你就能肯定你不会读得痛苦了？”

“那不是，自己选的路，爬也要爬下去么。”

“看来我还是好心都被当成驴肝肺了啊。反正，商学院休学也就到十月。”妈妈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十月底前不交学费，你就会被商学院彻底除名了，再也没机会回去——”

“我明白的。”周清霭应得飞快，“我想好了，不会再回去了。”

妈妈又盯着她看了片刻，转开脸，摇了摇头。

预想中的怒火并没有出现。妈妈看起来似乎很疲惫，她揉了揉额头。

“就这样吧。今晚我住这儿。”

“……哦哦，好的。”周清霭不敢让妈妈看出她的迟疑。

趁妈妈去洗澡，她连忙重新铺了床，又各处检查了一番。

手机响。

澍：你过来吗？我在休息室。

Ai：{紧张}我妈一会就洗完澡了！来不及的！

澍：？我们又不是不能见面。我马上要去机场接我爸。

Ai：？

澍：我爸今晚回法兰。

Ai：啊，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澍：肯定要凌晨了。

Ai：我妈今晚住我房间。

澍：你最好再检查一遍。

Ai：检查过了。没有你的东西。

澍：好

Ai：那我现在过来。

周清霭飞快地沿着玻璃幕墙旁的走道跑去对面的休息室。

门开着，罗晓澍坐在电脑前，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门一关上，她就扑进他怀里。这种感觉，怎么好像经历了一场大战。

“还好吗？你妈妈有没有发火？”他吻吻她。

“没有。她还挺平静的。我说不去上商学院了，她也没发火。”

“看，我就说嘛，也许她已经改主意了。”

周清霭不太相信，她根本放松不下来。

罗晓澍却在微笑：“而且我觉得你妈妈没有你说得那么可怕啊，还挺和善的。”

周清霭有点急：“那都是表象！她她，你没见过她生气的样子！”

她跳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

“……半点招呼不打就突然跑来，肯定没好事。她现在不发火，后面不定憋着什么大招呢，我，天哪，我完全没想到她会突然到德国来，她们公司出国要审批的，我以为——”

罗晓澍拉住她：“好啦好啦，冷静点。你现在在德国，你妈妈总不能把你绑回国去。”

周清霭叫起来：“你怎么知道她不能！只要她想，她总有办法！”

罗晓澍眉毛一挑：“真要这样的话，我倒觉得你妈妈很能干呢。”

周清霭愈发发急：“她本来就是！大人都很狡诈的！”

“好啦。”罗晓澍笑着，把她抱进怀里。

“我们也是大人了，”他的手臂有力地搂着她的腰，“刚才利用地形优势演那一场戏，是不是也很狡诈？”

“……”

周清霭到底被他说得笑了。

“你可真淡定。”

他拿鼻尖蹭蹭她的鼻尖：“怎么样，帅不帅？”

“天下第一帅！”

“怎么办，天下第一帅今晚没法和你一起睡了。”他吻着她耳朵，声音有点含混，“你妈妈有说要待多久吗？”

“没说。我怀疑她根本不是来旅游的。”

周清霭说了这句，忽然想起来，“对了，西班牙怎么办？”

罗晓澍放开她，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没事，等接了我爸，问问有没有确切的线索再说吧。”

周清霭陪他下楼去。夜幕已经降临，头顶的云层仿佛灰黑色翻卷的海洋。她看他上车去，只觉得不舍。风掠过脸颊，已带着秋的凉意。她忽然有点想哭。

罗晓澍放下车窗。

“清霭。”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别怕。”

“……嗯。”她努力忍住眼泪。

他的手落在她的后颈，忽然探身，吻上她的唇。

“爱你。”

“……我也爱你。”

这似乎是第一次，两人对彼此说这句话。

可是，怎么好像已经带着分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