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去？”

“嗯，给我们拍摄啊，还可以给伴奏加口琴，加和声……作为我们团队的一员，你的开销算在整个项目里，另外还有一份劳务费。”

罗晓澍停顿了一下：“总比你去工厂打工强。”

原来他知道她在网上找零工的事。

那天大吵一架之后，周清霭没再和妈妈联系过。以前妈妈每月底都会打来下个月的生活费，这个月她并没收到。信用卡副卡也已被停用。前段时间的打工，让她账户里的钱还够在德国活几个月，现在住进灰天使，卢卡斯不肯收房租的情况下，又能省下一笔，大概可以撑到年底。

然而眼下的情况是，紫藤街她不会再去——反正她不想再看见江弘，更加不可能为了钱做饭给他吃，不管罗晓澍怎么想，她可一点儿也不想和这个打伤他的人打交道，甭管他是谁；穆骏玮介绍的零工也已经结束，就算不结束她也不方便再去，那毕竟是穆家的关系。

于是她现在没有收入来源了。把几所大学的申请材料完成后，周清霭第一件事就是找零工。暑期工大多都是工厂流水线的活儿，辛苦不说，时薪还低，再被中介公司一抽成，到手的钱实在有限。然而周清霭还是把能申请的都申请了，想着如果七八月在工厂满勤的话，她怎么也能再赚出半年生活费来。

见她低头不语，罗晓澍似乎有些诧异：“清霭，你不想去吗？”

“……我觉得我还是不去的好。”

她对罗晓澍说这句话，紧紧咬住了唇。

“为什么？”

“……”因为妈妈会发现。

就像之前她没法在音乐节上伴唱一样，她害怕妈妈会发现——

罗晓澍沉默下来。他没再说话，一路把车开回灰天使，停在侧门的石拱门边。

雨仍在下，在车窗上蜿蜒不断。四下里静寂无声，连树林里的风声也没有，只有雨点敲打车顶的声音。

罗晓澍拉了手刹，解开安全带，好一会儿没动。

“清霭，”他的语气很柔和，“其实你还没有告诉过我，当初为什么不想和我在一起？”

“我以为你喜欢别人，可你那天又说一直喜欢的是我。”他转身面向她，拉住她一只手，“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你似乎有很多秘密。”

“不能对我说吗？”

他抬眼看她，神色有一点难过。

周清霭几乎受不住他这样的眼神。

原原本本地，她把高一那年发生的事告诉了他，如何去爸爸那里过暑假，结识了喜欢的乐队，和他们一起去酒吧演出，被妈妈当场扯下台，又报警告乐队拐带未成年……

“……那会儿我爸妈刚好离婚一年，妈妈的情绪一直不太稳定，有点神经质，有点偏执，她认定爸爸和陈老师，就是我的声乐老师出轨在先，然后连同音乐也讨厌上了，见不得歌手、乐队这些，更不要说我跟他们去酒吧唱歌。虽然她可能本意并不是要针对乐队，但乐队确实受影响很大……我去跟鼓手和主唱道歉，他们都不理我。后来，听说他们解散了。”

她嗓子发涩，隔了一会儿才接下去说：“之后几年妈妈精力放在工作上，状态才慢慢好了些，谁知道去年，爸爸真的和陈老师再婚——这下妈妈又抓狂了，连着好些天半夜打电话过去骂爸爸，我睡不着觉，怕她又做出什么事……其实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小时候她很开朗，见人就笑，风风火火地总是忙忙碌碌停不下来，她学历不高，完全是自己努力一路做到财务总管，我其实很佩服她，但是——”

周清霭意识到自己声音发颤。她思绪混乱，又似乎在无意识地为妈妈辩解。

她是不是不该说这些？他会不会觉得她的妈妈很可怕很糟糕，因而不想再和她一起？也许他并不能理解这一切。她该期待他理解吗？如果他不能理解，那么——

她忽然记起得知爸爸婚讯时的那个电话。

妈妈说的是真的吗？你早就和陈老师在一起是吗？她大声质问爸爸。

小霭，你不相信爸爸吗？我绝没有做对不起你妈妈的事！

可是，可是现在你和她结婚，妈妈永远不会原谅你了！

听筒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的声音，陌生而冷酷：我不需要她的原谅。我也不能为了她的原谅活着。都过去了。

就是在那一刻，眼前仿佛裂开一道鸿沟。所有“爸爸还是我的爸爸，他只是暂时离开”的幻觉彻底消失了，那是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爸爸早就不再对妈妈怀有情意，他早就不是这个家的一员，他走去了他自己的人生，再也不会、也不愿意对她和妈妈的人生负有责任。

事实上，早在十五岁那年起，她就只有妈妈，妈妈也只有她——

周清霭打了个颤，猛地回过神来。

罗晓澍一直没说话，也没看她，只轻轻握着她的手。

良久，他抬起头来，朝她笑了笑：“清霭，你很担心你妈妈吧。”

周清霭怔了一瞬。

这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一句话。然而又像是理解了一切的一句话。理解了她对于妈妈的复杂的感情，理解了她一直以来的痛苦和挣扎——

她忽然就哭了起来。

罗晓澍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抱进怀里。

隔着手刹，这姿势其实并不够舒适，然而她哭哭停停，终于把心头最深处的不安讲给了他听。

“……你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十五岁那年，妈妈领了离婚证，把家里一切和爸爸有关的东西都扔了，包括我的口琴——”

“记得。”

“我当时很恨她。他们离婚，根本没问过我愿意跟谁，可能妈妈理所当然地认为我该跟她，因为爸爸调去了外地。我当时想，我就要跟爸爸，不就是转学吗，和妈妈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让我无法忍受——我写了一封决别信，买了火车票，还收拾了一个绝对不会引起妈妈注意的背包，打算去爸爸的城市找他。”

“可我没能走成。”

她记得很清楚，临行前一天的傍晚非常闷热。像往常一样，她去妈妈单位的食堂一起吃饭。

妈妈没来。周清霭给她发消息，妈妈回：你自己吃吧。

这是难得的机会，周清霭忙去点了一大碗麻辣烫。平时妈妈不许她吃这个，说不卫生没营养。

周清霭吃出一身大汗，连心情也放松了几分。

她没有马上回家，而是绕路去了公园。那儿常常有人表演什么的。

那天有一大群人在练习合唱。听得周清霭入了迷，情不自禁地在旁边跟唱，完全忘了时间。

等她清醒过来，天色已彻底黑透。她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往家里赶。

奇怪的是，妈妈并没有消息来。

穿过公园时，某处传来嘈杂的人声。不知为何，她走了过去。

好些人在围观什么。

再靠近一点，听见七嘴八舌：“……坐了俩钟头了，怪吓人的。”

“嘿，要跳就赶紧的，别耽误我看球——”

“跳什么跳！别杵这儿了哈，赶紧太平点儿下来，明儿我还要钓鱼呢。”

“这是喝醉了吧？你们把她拽下来不就完了。”

周清霭踮起脚尖。路灯昏黄，公园里的人工湖面泛着粼粼的波光。湖上一座长桥，某个石头立柱上，坐着一个人。

看清那人的模样，仿佛一桶冰水从头浇下——七月的天，她却发起抖来，抖个不停。

有穿着消防员制服的人靠近。

他们说了些什么，周清霭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动弹不得。

人群忽然齐声发出惊呼。原来那人站了起来。

穿着一条鲜红的连衣裙，贺燕玲站在窄小的立柱上，细瘦单薄，头发被风吹得蓬乱。

消防员大声喊着什么。

贺燕玲忽然转头。路灯照亮她脸上的水光。

“都瞎吵吵什么！”她声音嘶哑，“谁说我要跳下去了？”

她晃晃悠悠，在众人帮助下爬下立柱，“我女儿还在家里等我呢。”

周清霭忽然哭出声来。她冲上前去，抱住妈妈，嚎啕大哭。

“……好像是那个时候，我对她的痛苦能够感同身受了。我自己也没想到，原来我没办法恨她。”她停了停，“可也不知道该怎么爱她。我害怕她，没法和她一起生活，更受不了她对我管头管脚，可是我又希望她能够过得好一些。我不希望她生气难过，所以尽量不做让她不高兴的事，可是……”

她再次停了下来，用水汪汪的一双眼，望向罗晓澍的眼睛。

“可是我遇见了你，喜欢上了你。是即使妈妈反对，也想要和你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她的泪又涌了出来，“如果妈妈知道了我们的事，对我做什么都无所谓，可我受不了她对你做什么。我不想让你面对她带来的难题，不想让她干扰到你和你的音乐，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把糟糕的事情带到你的人生里——”

“清霭。”

罗晓澍轻声打断了她，握住她的双手，“只是你想象中的反对，现在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对不对？”

“那是因为我了解她，我不敢冒险，我——”

“你现在和我在一起，就已经是在冒险了啊。”

他抬起手，轻柔地抹了抹她脸颊上滑落的泪。

“首先，你要对我有一点信心。”罗晓澍弯起嘴角，“要知道，妈妈们都是很喜欢我的哦。也许你妈妈见到我，并不会反对呢？”

“……你真乐观。”

“不，因为她是你的妈妈，所以我想对她抱有一份好的期待。有时候，好的期待就能带来好的关系。”

他说着这样温柔的话，一边轻轻拨开滑到她脸上的头发。

“清霭，你知道吗？那天晚上，你突然出现在灰天使的时候，是多么地打动我。”

“就像你没法恨你妈妈一样，爸爸打伤了我，我也不想去恨他。甚至觉得他很可悲。不管他是真的很爱我妈妈，还是只是要面子，被甩了不甘心，反正他一直走不出来，过得乱七八糟。我有时候是希望他赶紧再婚，好好地再有个家，可能也就过去了，真的朝前看了。而我已经长大了，在新的家里，不会再有我的位置。”

“那天我离开家的时候就想，我从此就是一个人了。一个人，怎么活，往哪儿走，好像都不是什么问题，世界那么大，死在哪里也不要紧。”

“可是你出现了，出现在我眼前，梦一样的。”

罗晓澍把她拉近一些，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她闭上眼，感觉到眼泪，感觉到呼吸，他的呼吸，和她的交缠在一起。

“清霭，我不害怕什么，希望你也不要害怕。有你在，我就不是一个人，有我在，你也不会是一个人。你的难题，我的难题，可能最终都会变成我们的难题，可这或许才是我们在一起的意义。”

雨水的声响消失了。天际微明，窗玻璃上的雨珠莹莹发亮。浓绿的树林枝叶起伏，流淌着风和光的身影。

他温热的手掌停在她颈间。他的气息安定而从容，声音沉稳而清澈，就像这闪动着微光的雨林。

“只要你喜欢我，愿意和我在一起，那么，不管是谁，什么理由，都不可能让我们分开。”

再一次地，他温软的唇落在她的眼角。“清霭，我爱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