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看着罗晓澍也张开手臂，和那女生拥抱了一下。

他们用德语说了两句什么，神色很熟稔。然后罗晓澍转身，朝她招手。

周清霭只好提着摄像机走上台去。那女生转过头来，周清霭才发现她的左眼眉处有一片蓝绿色的孔雀羽毛状的图案，不知是彩绘还是纹身，看起来极有个性。

“索菲亚，周清霭。”罗晓澍给她俩介绍，又对周清霭说，“赫曼教授的大女儿。”

见她好像没明白，他补充：“就是朱丽叶的姐姐。”

哦，原来朱丽叶还有姐姐。金发蓝眼，窈窕高挑，穿着卫衣仔裤，看起来也很有魅力的姐姐——

忍不住瞥一眼罗晓澍。他竟像是明白她在想什么，又低声加一句：“是只比我大两天也非要做姐姐的姐姐。”

“大一分钟也是大嘛！”索菲亚的中文竟然说得极为流利，朝周清霭挥了挥手，笑容爽朗，“你好！”

见她的视线瞥向她的左眼，索菲亚干脆凑近些：“好看吗？”

周清霭这才发现，那羽毛是纹身，而且显然是为了遮掩左眼皮处一大片深暗的胎记——

“好看。”她实话实说。

索菲亚微眯了眼看她。

就听罗晓澍对她说：“谢谢你来帮忙！”

“可能帮不上啦。”索菲亚笑。

“怎么？”

她朝卢卡斯一指：“他说我声音不对，还老被主音带跑——”

周清霭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他们先前找好的伴唱女生有事不能来，临时找不到人替，刚好索菲亚在慕城，就想叫她来救个急，可没想到——

“我又没怎么练过声，你们不能要求太高嘛。”索菲亚语气挺无奈，“而且这段和声很难唱啊，原先是给谁唱的？”

察觉到众人的视线都落到了自己身上，周清霭吃了一惊。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罗晓澍说：“清霭，要不你带她练一下？”

他并没叫她上场。周清霭心头略松，答应下来。

然而她只是给索菲亚唱了一遍，对方就问：“你为什么不上？”

她的语气，显然是真的费解。

周清霭咬住嘴唇。

罗晓澍已走开了，在和卢卡斯说着什么。索菲亚也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是灰天使的第一次大型演出，台下还有媒体和娱乐公司老板，表现好非常重要啊。你不想帮他吗？”

无论是目光还是语气，索菲亚如此直接，周清霭没法再躲。

“……我不想被人看见，在舞台上。”她说得艰难，甚至有点语无伦次，“音乐节，有很多观众，很多拍摄，我——”

不能被妈妈看见。不能被她发现她在唱歌，还和乐队一起——绝对不能！

似乎只过了几秒钟，然而她已浑身是汗。

索菲亚说：“不想被发现？那我可以给你化妆，谁都认不出来的那种。你也可以带上帽子，墨镜。方法多得是。”

周清霭站在那里，耳朵嗡嗡作响，眼前黑雾袭来，她忽然发起抖来。

不，最熟悉她的人，照样可以一眼就认出来——无论她怎样逃，怎样乔装改扮，都不可能逃过——

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揽住了。

“清霭。”罗晓澍不知何时站到了身边。

非常轻柔地，他抚了抚她的肩膀。

“没事，你不想上就不上。”他显然听到了她的话。

“索菲亚，麻烦你再试试看吧。”他又说，“实在不行，我们就不用伴唱。”

周清霭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罗晓澍眼神清明，语气里甚至带了笑意：“有的时候，不完美也没关系。”

索菲亚显然并不认同，但她只耸耸肩：“你的演出，你决定。”

--

已是傍晚时分，主办方终于来通知乐队，准备去舞台候场彩排了。

索菲亚经过短暂的练习，还是没法胜任和声部分，最终乐队决定不用女声，罗晓澍临时又做了些修改。

趁彩排还没开始，索菲亚叫上周清霭一起，去买了些汉堡和热狗给大家当晚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周清霭才知道她在意大利读设计专业，这次复活节假期回来，就是为了音乐节。

“爸爸说澍要在慕城演出，我当然得来啦。”

而罗晓澍给她的那个手持摄像机，原来也是索菲亚买的。周清霭见她熟练地操作机子，随手拍的一些镜头也比她拍的要好看，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你和他好像很熟。”

“当然。”索菲亚看了她一眼，“我们九岁就在一起练琴，我的中文也是因为他才学的。”

她自顾自说下去：“当年爸爸说要领养澍，后来又宣布他不会成为我们家的一员时，其实我是很失落的，因为他会离开我们家——不过其实我也有一点开心，因为我发现，我并不是真的想做他姐姐。”

索菲亚转脸看她，微笑：“是卢卡斯告诉我你的出现的。我得承认，这让我又一次感到了失落。”

暮色中，她晶蓝色的眼睛仍然闪亮。周清霭怔怔站着，感觉自己被她的坦率逼得无所遁形。

操场上的风一阵阵呼啸而过，吹乱女孩们的头发。

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是穆骏玮。

“你不在法兰？”

“……你怎么知道？”

“我说了你可别紧张，你妈给我打电话。”

这怎么能不紧张：“她找你干吗？”

“问我有没有见到你啊。”

“那你怎么说？”周清霭被他这慢条斯理的调调搞得发急，偏偏他还不说重点。

“我当然实话实说咯——跟你碰过面，吃过饭，还去到你宿舍，见到你室友，一切安好，请她放心，怎样，靠谱吧？”

“还有呢？”周清霭直觉有下文。

“还有就是，”穆骏玮停顿一秒，“我妈要来法兰，你妈托她带东西给你……”

周清霭一惊：“什么时候？”

“后天到。”

“后天！”她差点尖叫。

要了航班号一查，果然是后天上午就到。

灰天使的演出是明天晚上，那就意味着她必须连夜赶回法兰去，否则赶不及接机——穆骏玮妈妈来，还给她带了东西，如果她不出现的话，妈妈一定会知道——

周清霭挂掉电话，连忙查火车车次。周末车次少得可怜，周六晚上只有一班夜车回法兰，看时间，她甚至没法看完他们的演出……

罗晓澍过来和她们打招呼，说彩排看来还要等一段时间才开始，让她们去找个地方休息会儿。

许是察觉到周清霭神色不对，他站定了看她：“怎么了？”

“……没事。”舞台周围人来人往，各组工作和演出人员跑前跑后地忙活，演出前需要检查、调试的地方太多了，她怎么可能让他再分心。

两个女孩转去最近的看台，在台阶上坐下来。

索菲亚递过来一听啤酒。

周清霭看她一眼。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不能上场？”索菲亚扬了扬下巴，“抱歉，我实在想不明白，就想问个究竟。”

周清霭沉默了好一会儿。

操场上的风越来越大，吹起她的外套下摆，好像要将她整个人都鼓着风，往上飞起——而她的身体却是如此沉重。

“我曾经喜欢一个乐队。”

她开口说这一句，忽然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战。

那是高一结束的时候，妈妈被单位安排去外地培训，只好让她暑假去爸爸那里。周清霭于是在六月就开始计划了：她很喜欢的那个大学生乐队，刚好要去爸爸所在的城市演出。

爸爸得知后，甚至找了人，把她带去后台，当面要到了乐队所有成员的签名，还拍了合照。

乐队的女鼓手是她同所中学毕业的学姐，周清霭一直觉得她很酷。女鼓手非常热情，得知她想去他们的大学看看，干脆带她去逛校园。校园逛完，又逛城市。两人聊得投机，逛着逛着，周清霭就跟去看了他们的乐队排练。

她那天兴奋过头，主动说出特别喜欢乐队的某首歌，大胆唱给他们听，得到了乐队的赞美。当晚乐队在酒吧演出，她顺理成章地跟着去了，甚至还上了台——乐队邀请她一起唱那首歌，周清霭临场表现不错，被热烈的欢呼和掌声弄得满脸通红。

她自认并没有忘乎所以，酒吧门口“禁止未成年进入”的标识让她心里打鼓，于是第二次去时，特意化了很浓的妆，努力往成熟里打扮自己。

令她万分震惊的是，妈妈竟神鬼莫测地出现了。

时至今日，她仍然不知道妈妈到底是怎么发现的。时至今日，她仍然无法清晰地回忆那一刻，只记得自己看见台下妈妈的面孔时，那种血液倒流，喉咙被掐住的窒息感。

妈妈冲上台来。离她最近的主唱男生下意识拦了一下，却被甩了一记耳光。话筒就在旁边，那一声响亮的“啪！”，瞬间将整个酒吧变得鸦雀无声。

妈妈紧紧箍住她的手腕，扯她下台去。她跌跌撞撞，摔倒在舞台边缘。灯光刺眼，人声喧嚣，似乎是女鼓手前来阻挡，被妈妈用力推开。她抓过话筒，大声质问乐队为何拐带未成年女孩进酒吧——

那天不仅惊动了警察，还有好事者拍的视频在网上传播，酒吧曾查出违禁药品的前科被翻出，乐队某成员此前因卷入暴力事件而被拘留的案件也被曝光……一时间舆论沸沸扬扬，事情莫名变得异常严重，刚刚声名鹊起的乐队因此事未能顺利与公司签约，成员甚至受到来自大学的记过处分——

爸爸和妈妈之间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

-我把女儿交给你，你把她丢给什么人？嗑药、打架的垃圾！什么艺术，什么音乐，全是自私放纵、不负责任的垃圾！

-你又在借题发挥是不是？你口口声声爱女儿，你看你把她吓成什么样子？乐队那些孩子又犯什么错了？平白被你毁掉前程——你从来不懂得尊重别人！你才是垃圾！

这场争吵，以妈妈丢出烟灰缸，将爸爸打得头破血流而告终。

而周清霭，被妈妈强行带回家，关了整整41天的禁闭。

夜风把她的话吹得断断续续。她浑身冰凉，手中啤酒更是顺着喉咙冷入心底。

你已经成年了。你现在在德国。这样的现实，为何还不能打消曾经的阴影？

现在的现在，妈妈真的还有那么大影响力吗？

可她不敢赌。她从来没有搞清楚妈妈的能量，她老人家似乎是无所不能的，尤其在破坏她的快乐和憧憬方面——而罗晓澍，不，她决不能让他和他的音乐，因为她而遭到莫名其妙的指责和诋毁。她宁可永远不靠近他，永远不进入他的世界——

“我突然觉得我又有机会了。”一直静静聆听的索菲亚忽然开口。

“很明显，你在退缩。”

这话直直刺进了周清霭的心。

“他喜欢的女孩，应该是更有勇气的人。”索菲亚注视着她，没有笑容，“说实话，你让我有点儿失望。”

周清霭咬紧嘴唇。血液奔涌，她的脑袋嗡嗡直响，到底没能忍住。

她跳起来，用嘶哑的声音冲口而出：“你没资格这样说。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而且你，你就有勇气了吗——”

夜风再次呼啸着，穿过她与她之间。索菲亚左眉处的羽毛好似也被吹得颤动起来。

“你说得对。”她的神色暗了暗，“也许人就是这样，总是很擅长评判别人，轮到自己也一样。”

索菲亚想了想，拿起啤酒罐，和她的碰了一下：“那就，祝我们都更勇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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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的彩排一直到十点多才结束，周清霭被风吹得几乎要冻僵，彩排的视频后来都是索菲亚拍的。乐手们叫她俩一起再去吃点东西，周清霭拒绝了，说不舒服。

罗晓澍坚持把她送到宿舍楼下。

“清霭，发生什么事了吗？”他似乎比她想象中更敏感。

夜风吹起他的额发。校园这一隅格外静谧，远处的灯火模糊地亮着。他的笑容这样温和，是明明白白的关切。

“没事。真的。”她什么也不想说。那些糟心的、痛苦的往事——

你在退缩。

你不够勇敢。

是了，她只是在享受他的关切和追求，却不敢同等的回应他。甚至在潜意识里，她一直认为她和他不可能有结果——

你真的爱他吗？

愿意不顾一切地爱他吗？

原来，她的爱情，需要的是冲破一切的勇气和信念吗？

她上楼去，望着他的身影离开的方向，呆呆站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