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看出她情绪低落，许晓筱主动来约：“今晚我和几个老同学聚会，他们认识法兰学生会的人呢，有可能打听到那个弹钢琴的男生，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

周清霭好一会儿没动。

最后说：“算啦，不用打听了。”

打听到他姓甚名谁，在哪读书，父母何人，练琴几载，又能如何？人家在发光，前途无量，跟她完全没有关系，根本两个世界。那一次雪地邂逅，那一支加演的曲子，不过是一面之缘的善意而已，她在这胡思乱想不打紧，去打扰到对方就不该了。

妈妈曾说她最擅长打退堂鼓，看来她老人家又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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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假已经开始，祝歆跟美国男友去西班牙玩儿，许晓筱早出晚归地打工，宿舍里常常只有她一个人。周清霭睡衣不换脸也不洗，天天泡在网上闲逛，熬夜刷剧，刷小视频，昏天黑地浑浑噩噩，有点彻底摆烂的架势。

这天许晓筱又来敲门，说是她雇主的朋友在找人做清洁，问她有没有兴趣。

“就是给人家里打扫卫生，算不上什么好的零工，不过时薪挺高的。”许晓筱看看她，又看看房间里随处可见的啤酒罐、可乐瓶、薯片袋子和披萨盒，“那什么，就当换换心情，顺便赚点零花钱？”

我自己房间都懒得打扫呢。周清霭本想说。一抬头，许晓筱正望着她。

那是带着关切的眼神。这让周清霭愣了一下。

“你要没兴趣就算了，我再问问别人。”许晓筱朝她笑了笑，“主要觉得你德语还不错，沟通方便，打这种工也不至于累着。对了，你晚饭吃了吗？我准备做点炸酱面，要不给你带点儿？”

说不好是被这一点关切打动，还是听到了那句少见的肯定——“你德语还不错”，周清霭从床上爬起来。

许晓筱家里开餐馆的，据她说用了什么秘制酱料，一碗炸酱面鲜香热辣，吃得周清霭莫名心情好了很多，一时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问：“你说的那个零工在什么地方？要不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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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试就约在第二天。

路有点远，她转了两趟电车，又坐了两站公交。下车一看，是个相当规整安静的住宅区，小街名字很好听——“紫藤树”，虽然路旁全是银杏和香樟，并不见紫藤。

循着门牌号，她找到一幢四层的斜顶小楼，灰瓦灰砖，大门也是灰色的，两侧白墙上垂着灰蒙蒙的枯枝，和周围的洋楼相比，倒是颇显老旧。

周清霭按了门铃。

门开了，她进去一看，小楼前原来也是一个挺大的庭院，只是院子里光秃秃的，除了一棵粗壮的七叶树，全是低矮杂乱的野草灌木，显然很久没打理了。

一个德国女人迎出来。大约三十岁模样，金发碧眼，穿一件丝绸衬衫，隐隐露出性感的事业线，竟是颇为美貌。

“你好。”对方打量她，神情里带一点疏远和倨傲，“你可以叫我莎拉。”

“叫我Alieen好了。”

周清霭忙说。她的名字对于德国人来说很难发音，所以早就想好了德文名。

“你是中国人。”莎拉似乎有了点兴趣，“会烧中国菜吗？”

不是要找清洁工？周清霭呆了呆，不知怎么就说：“会一点。”

“好。”莎拉露出笑意，“说不定有机会让你做饭哦，我会另外付钱的。”

只会煮鸡蛋的周清霭，说了谎的周清霭，硬着头皮跟进了客厅。

听莎拉说，这是她母亲名下的房产，一直用于出租，不过因工作需要，最近她搬回来了。现在楼里除了她，还有原先的两位房客。周清霭要负责打扫的就是底楼的客厅加厨房，还有一到四楼的楼道。

尽管如此，光底楼面积就超过五十平了，工作量可不算小。

“能做吗？”莎拉又打量她一番。

周清霭一米六八的个头，差不多是德国女性平均身高，也并不瘦弱。难道她看起来那么不能干吗？

其实本来她对这零工兴趣不大，被莎拉这么一问，倒激出些犟脾气：都是些普通的家务活儿，怎么可能干不了！

当天她就忙了两小时。

莎拉说先试用，周清霭不敢怠慢，戴好手套，老老实实清洁厨房，连微波炉都里里外外擦得亮堂堂的，吸尘器来来回回，每个边角都不放过，累出一身大汗。

“不错。”莎拉似乎挺满意，付了她两小时的工钱，又说下次要尝尝她做的菜。

周清霭这才觉得头大，回去宿舍，期期艾艾地跟许晓筱说了。

没想到许晓筱笑：“这还不简单，我教你做菜吧，很容易的。”

啥？周清霭有点懵。

还真的挺容易。

当晚，她就在许晓筱指点下成功做出了一道蘑菇汤，换来好一通夸。

“可以呀，蘑菇没有切得奇形怪状，也没有把盐放成糖，味道挺合适。”许晓筱朝她竖大拇指。

周清霭哭笑不得：“你们厨师界要求这么低的吗？”

“对呀，烧菜这种事，只要你肯动手，基本就成功了一半。”

“不是，”周清霭不敢相信，“难道我就这样，现学现卖，就能去给德国人做菜吃了？”怎么想都觉得惊悚了点。

“这不有我呢嘛。要不，我给你开个专攻德国胃的七天速成烹饪班！”许晓筱比她还有兴致，“一个星期，包你从厨艺小白晋升到四菜一汤，怎么样？”

她挤挤眼睛：“很有成就感的哦。”

周清霭和这位室友相识不过大半年，平时来往也不多，不知道她居然这么有说服力。

也许是“成就感”三个字击中了她。

嘴上还有点犹豫：“……我就怕我做不好。”

许晓筱手一挥：“嗐，有什么可怕的，难吃就倒掉再做，好吃咱就吃光光，烧个菜而已，又没人给你打分。”

真是好有道理。

祝歆第二天回来，得知她居然去打工，还开始学做菜，不由嗤笑：“哟，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让我猜猜看，是不是遇见了大帅哥啊，否则你哪来这么大劲头？”

周清霭笑：“猜错啦，雇主是金发美女。”

祝歆哼一声：“你干嘛去打工？有那么闲？有那功夫，不如好好补课，就不怕你妈又骂你？还烧菜呢，别把厨房烧了。”

这家伙最爱演反派，周清霭不理她，专心跟着许大厨学习速成四菜一汤：番茄炒蛋、麻婆豆腐、咖喱鸡丁、酸菜猪肉炖粉条，外加一个蘑菇汤。

许晓筱信心十足：“学会这几个基础菜式，烧菜的基本要领你也就差不多掌握了，以后就能举一反三；火候嘛，先烧熟就行，调味更不怕，现成料包那么多，我再给你一个秘制酱料，哄哄老外足够啦。”

整整七天，周清霭像打了鸡血，锅碗瓢盆地好一通忙活。此前连自家厨房都没怎么进过的大小姐，在烹饪这件事上居然显现出了天赋，学着做出来的非但不是黑暗料理，味道竟也不差，还挺像模像样的。当然，手忙脚乱是免不了的，切伤烫伤也难逃过——

“看看，何苦来着？”祝歆帮她的手指裹创可贴，自然不忘损几句，“费这么大劲儿，能挣几个钱？”

周清霭累归累，心情还是很好：“反正比上商学院有成就感。”

祝歆看她一眼：“突然这么拼，难道你是打算经济独立，彻底摆脱你妈？”

周清霭怔住。

犹如灵光一闪，她忽然想起妈妈那天电话里说：换专业？你换啊，你要敢换，就别指望我给你一分钱。

后知后觉周清霭，忽然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

钱。如果她能够自己赚钱，就不必再听妈妈的安排，想读什么专业、上什么学校都有得选——只要她有钱！

周清霭心里狂喜，表面还要忍住：“摆脱？可能吗？”

“就凭你打零工赚那点儿，当然不可能！”祝歆拿眼尾扫她，“你呀，就是不开窍。”

开什么窍？

“你要想摆脱管头管脚的老妈，就不能回国。像你这样，读书读不出来，留德国最好的办法，只能是结婚——找个德国人，或者有永居的嫁了，一劳永逸。”

周清霭想不到话题能扯到这上面去，只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看我干嘛？这是事实。对于我等凡人来说，结婚本来就是改变命运的一条捷径。别犯傻啦，睁开你的卡姿兰大眼睛，多留意留意周围的男生，你们商学院优质男不少吧，你这不现成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大好机会吗！”

“……哦。”周清霭半天才冒出一个字。

祝歆看她样子，气哼哼地捏她脸：“真傻。”

傻就傻吧。周清霭不怎么喜欢这“聪明办法”。再说了，就算她看上哪个“优质男”，人家又凭什么看得上她啊，凭她一溜4分、全商学院最差的成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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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清霭有了赚钱的心思，不免对这份工看重起来。她去网上搜了搜，莎拉给的时薪比别的零工高不少。当然赚钱的方式还有很多，甚至还能拍拍视频做个博主什么的，可她向来胆小没自信，又怕妈妈发现，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先把手头这份工干好再说——

然而等了一周多，莎拉才打来电话。周清霭差点以为这份零工泡汤了。

“麻烦你尽快来一趟。”

手机响的时候，她还在被窝里。周清霭瞬间清醒，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爬起床，洗漱换衣，早饭也顾不上吃就冲出门去。

天色阴沉，正下着早春的细雨。公车迟了片刻，周清霭到时，莎拉已等得不耐烦，也没提之前为何没联系她，一开口，就是交代工作：“厨房和客厅需要清扫，尤其是地板，请你仔细些——垃圾怎么分类清楚吗？”

周清霭忙点头。

“好。”莎拉又看她一眼，“上次你说会做中餐，对吗？之后两周，可能需要你每天都来，时薪给你加50%。具体什么时间来，做什么菜，你直接去问澍，他就在二楼。”

树？什么树？

没等她反应，莎拉又说：“他要吃什么就给他做，如果他有什么其他需要，比如出门，你帮他开车——你会开车吗？”

这下周清霭不敢说假话了，开车她可没那么快能学会。

莎拉见她摇头，叹口气：“……就这样吧。”

她匆匆走了，周清霭站在那儿，好半天才回过神——竟然，真的，让她给人做中餐！还连着两周，还加薪——

一时间，她又兴奋又紧张——万一人家要吃的她做不来怎么办？听起来对方是中国人，她这三脚猫速成厨艺会不会露馅啊。

周清霭强迫自己冷静，打算先去厨房看看有什么食材。

一脚踏进厨房，地板上一声轻响。

碎玻璃碴。

她忙去把清扫工具拿出来。扫掉这一点碎玻璃，旁边竟然还有。一路扫过去，才发现是客厅墙上的相框碎了，裂开的镜框和大块碎玻璃草草扫拢在一堆，并没丢进垃圾箱——连危险垃圾都懒得及时处理吗？

周清霭隐隐觉得不对，忽然听见了琴声。

是钢琴。

似乎是从二楼传来的，琴声低沉，略有些急促，不像在弹一首曲子，来来去去几乎只有中低音部分，大概是在做左手的练习？

好奇心起，她走上二楼去。

二楼有四扇房门，左手靠近楼梯的那扇门虚掩着，琴声显然正从那里透出。

周清霭下意识走过去，凑近门缝——

黑色的，大三角钢琴。坐在钢琴前的，穿着黑色衬衫的男生。

低沉的琴音震动耳膜，周清霭的心口砰砰狂跳。

雨后的光线不甚明亮，然而那张清俊英挺的侧脸，又怎会认错——

——欢迎来到我的魔法城堡！所有的不开心都会挡在门外哦。

他微笑着闪亮的眼睛又从记忆里浮起，她微微颤抖——然而下一秒，她看到了什么？

他的左手在琴键上跳动，而右手——却被白色的护具吊在胸前。

周清霭不由自主伸手，想把那门缝开大一点，不想那门就悄无声息地开了。

她呆立门口，一时无法动弹。

是光线太暗？她怀疑自己的眼睛。然而那白色的护具如此扎眼。就算看错，她的耳朵也听得清清楚楚，肖邦的《冬风》，只有左手的部分，没有任何一个右手的音——

男生终于抬起头来。

黑色的瞳仁，在暗淡的天光里，像幽深无波的井。没有笑容，他的神色冷峻又深沉，和那一晚明亮愉快的少年判若两人——

一阵急雨打在窗上，琴声停下了。

“Geh bitte raus.”

他低声道。

琴声再度响起。周清霭的大脑似乎缺氧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意识到他说的是——

请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