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脸盲这件事,苏玖一直很清楚。
但她想,她一个厨娘,平日就在厨房做做饭,顶破天也是出去买买菜,影响不了什么。
平日街坊邻居,也可靠衣着发饰认人,认错了也无妨。
这一回,她却真真实实感受到了脸盲带来的尴尬:“您真低调,连扫落叶这种事都亲自动手。”
谁能想到,一个穿补丁僧袍,会孤身一人扫落叶的老者,会是这偌大寺庙的住持。
“哈哈,我先是我,然后才是俗世虚加的名讳,扫地也好,讲经也好,都不曾改变。”
这话听得人云里雾里,苏玖勉强明白了一点,道:“先前不懂佛法,如今听了您讲经,才晓得佛法并非那么回事。”
“哦?施主不妨说说。”
苏玖清了清嗓子,道:“我以前觉得,信佛就是焚香参拜,每月初一十五按时在佛像面前敬香,来的越勤越虔诚,现在想想,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溯缘法师点头:“若按谁敬的香多,岂不是在和佛祖做生意?”
苏玖松了口气,她之前还担心呢,毕竟以财力来算,她再虔诚也不会比师蓉虔诚,因为师蓉比她有钱的多。
“那按什么算?”乐儿问。
“自然按所行之事,”漪华道,“是非对错皆由天定,我们,无愧于心便好。”
世人惯会骗人,骗别人也好,骗自己也好,都是骗。
一如师蓉,比起骗人,她更擅长骗自己。
明明是她为了救北国太子,故意把多年姐妹丢下,却口口声声道,自己是为救人,不得不做取舍。
明明是她嫌新找的厨子不好,想逼苏玖回去继续当冤大头,却口口声声道,自己是为了所谓姐妹情谊。
有时候她情真意切到,让人怀疑前世种种或许是一场梦。
要是人真的骗过自己,就能骗过上天就好了,这样苏玖可以骗自己什么都没发生过,骗自己有足够的钱开酒楼,骗自己明天爹娘哥哥就能回来。
可惜,上天不会因为她擅长骗自己,就给她一切想要的。
“快吃面吧,一会儿吃了凉的又该难受了。”乐儿将面和苏玖做的小菜一一摆出,道,“还是苏姐姐聪明,她猜到溯缘师父在这儿,特意多拿了一份面。”
说罢,她还将食盒里的茶水拿出,道,“这是苏姐姐特意为您做的,说是可以消肿,您讲经那么累,正适合这个。”
溯缘冲苏玖笑了笑:“施主费心了。”
“没、没事,这不算什么。”
给苏玖说害羞了。
时辰不早,再拖下去天该黑了,告别溯缘法师后,苏玖与漪华一起下了山。
路上,她踌躇几番,还是道:“乐儿,有件事我需向你道歉。”
“嗯?”
“我与她们积怨已久,今日也是冲我发难,” 她顿了顿,道,“害你挨了顿打。”
她故意的。
以师蓉睚眦必报的性格,先前吃过的亏,定要一分一厘全从苏玖身上找回来。她之所以装出一副有求于人的模样,就是想让她们以为有机可乘。
于苏玖而言,此事闹得越大越好。
她太清楚师蓉的口才了,若放任下去,她与漪华关系再好,也改变不了师蓉在她心中的印象。
故而,必须要有人吃亏。
这个人,只能是漪华当亲妹妹一样对待的乐儿。
理智上,她必须这样做,感情上,她却无比厌恶自己当时的决定。
不择手段,与师蓉有何区别?
乐儿微愣,道:“没有你,她们就不会为难我了吗?”
苏玖没回答。
“她们为难的,是所有她们认为想要攀高枝的人,幸得你今日与我一起去,才发现这一祸患,要我说,该谢谢你才对。”
“可她们伤了你。”
“她们也没落得好。”乐儿得意道。
确实如此。
苏玖也注意到一些,先前从未注意过的事。
曾经她以为,几人姐妹情深,一个个都愿意为了对方去死。例如在公堂之上,一个二个纷纷跪出来痛哭流涕,牺牲自己保护师蓉的名声。
今日朱幺兰被抓着头发打,其他两人竟只装装样子,从未真正伸手阻拦。尤其萧文,她有武功傍身,想对付乐儿一根手指的事,她却只伸手装作要拦。
看来她们之间,也没表面上那么和谐。
“你呀。”漪华无奈道,“什么时候才能改改那臭脾气。都说主仆之间性格大都相似,我何时像你这样过?”
“我还不是为了……”
为了什么,乐儿没说。
下山的路不算远,一会儿的功夫便到了。
王榭翎已随父亲回去,留了个人知会她一声。漪华听见了,主动邀她上马车,送她回去。
苏玖连忙摆手拒绝。
那可是皇宫的马车,哪儿是她一个普通人能坐的?况且,一个小小厨娘竟能与公主同行已经够引人注意,再坐马车回去,小小面馆,恐怕承受不住这份恩泽。
漪华从不讲表面功夫那一套,见她推辞,便不再坚持,坐上马车走了。
此事总算有了个了解,苏玖松了口气,转身往十八坊的方向而去。
不远处,陆景正依着一棵树,眺望别处。
他在这儿做什么?
苏玖走过去,拍了拍他,问:“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陆景抬了抬下巴,顺着方向看去,只见一身着白色素衣,发髻微散的俊秀男子站在人群中,茫然无措。
他个子很高,比围着他的那群人都高,鹤立鸡群。
他长得很好看,肤色白晰,嘴唇殷红,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因仓皇微红了眼眶。
他鼻梁很高,眉眼深邃,唇纤而不薄,丰而不厚,是一个极美丽,又不会让人错认成女人的美男子。
连苏玖这样的脸盲,也忍不住被他吸引了全部目光。
“啧,怎么好像……”苏玖差点惊掉下巴,“慕、容、明、唔……”
陆景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惊诧到声音都变了调:“你见过他?”
“呜呜呜。”苏玖挣扎着摇头。
她见过。
当时的慕容明月浑身血污,昏迷不醒,不比路边的乞丐好多少。她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透过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记住他的模样。
离开鹿城之后,她再没见过,哪怕前世在太子府待了两个月,也不曾见过这位鼎鼎有名的太子。
陆景松开手,问:“那你怎么知道是他?”
“猜的。”
“猜的?”
“对啊。”苏玖张了张嘴,把话咽了下去。
她能猜到,全凭多了前世的记忆,知晓北国太子慕容明月正在都城,并以师蓉之弟,师月的身份暂居。
北国皇室乃鲜卑族,鲜卑向来以肤白个高貌美闻名,这位太子,更是其中佼佼者。
稍微联想一下,不难猜出。
“怎么猜的?”陆景抓住她的手腕,大有不回答就不松手的架势。
“你管我怎么猜的?”
苏玖甩开,继续看戏,剩陆景一人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手。
她力气很大。
苏玖不是身娇体软的小娘子,她要揉面,要做饼做包子,以前在鹿城,还得担水干活,时间久了,练得一身力气,比寻常男子还厉害。
正因如此,才能苟活于乱世。
陆景笑了笑:“我只是好奇,怎会有人只一眼,就能猜到眼前人姓甚名谁?”
他捏住苏玖下巴,强迫她转头看向自己,说,“不妨你猜猜看,我叫什么?”
“陆景?”苏玖疑惑。
“真聪明。”
苏玖假笑两声。
其实她也怀疑过,陆景本名或许不叫陆景,可蒙叔喊阿景喊的太顺口了,从未有过纰漏。
人的精力有限,警惕一两天还好,一两个月也可以理解,可大半年时时警惕,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时间一长,疑虑也渐渐萧散。
“我以前听人说过,北国那位太子人如其名,长得很好看,如皎皎明月。前段时间我听王小姐说,北国太子丢了,好多人在找,于是就想到了。”
说完,还表情夸张道,“他真是啊?”
陆景道:“不知道,不过,北国尚未立太子,你为何称他为太子?”
“是吗?”
苏玖隐约记得,王榭翎好像也说过。
管他的,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
陆景换了个姿势站,问:“你是觉得他更像太子吗?为何不会是其他皇子?二皇子如何?他母家势力极大,本人又掌管北国经济财脉,极有可能被设为太子。”
“谁是太子很重要吗?”苏玖奇怪道,“我一个南国人,管北国皇宫里的事干什么?我连南国有几个皇子,有没有太子都不知道。”
关心错了吧。
“别看了。”陆景索性挡在她面前,说,“一个小白脸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看看我。”
“等下!”苏玖急忙推开他。
她不是在看慕容明月,是在看漪华的马车。
此处地势高,正巧能瞧见城外集市上的光景,慕容明月所在之处,正是漪华马车的必经之处。
他们闲聊的功夫,马车已经驶到,如她担心的一般,停在了那里。
慕容明月长得漂亮,人还傻了,一双眼睛澄澈的如同孩童,茫然无措地走在大街上。
一些有贼心的,瞧见他这副模样,也渐渐升起了贼胆。
一个个子不高,模样猥琐的男人冲了出来,抓住慕容明月的胳膊急道:“郎君!你怎么一个人跑了出来?夫人都快急死了!”
转而又对看客道,“这是我们府上的郎君,人有些痴傻,从小被养在府里从未出过门,今日一个没看住,竟让他跑了出来,快跟我回去!”
说罢,伙同另几个人生生把人往巷子里拽。
周围人以看客居多。
他们帮了,讨不到半分好处,还会被这群恶霸报复,不帮,顶多损失一个与他们毫无关系的漂亮青年。
无论有没有那番解释的话,都不会有人站出来。
遇见心善的,也只是悄悄说两句“可怜”。
慕容明月吓了一跳,一边挣脱一边大喊:“放开我!我不认识你!我要找姐姐!放手!”
他有些力气,几个大汉竟没拉住他。
几息之间,他们你追我赶到官道上,慕容明月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漪华的马车,堪堪停在他面前。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