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的人远比除夕那日多，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头。
头顶是一个接一个的灯笼，宛若夜明珠一般悬在头顶，照亮一片天地。
来玩儿的人很多，许多不怎么出门的闺阁小姐也在家中长辈的带领下出了门，少爷公子们身着华服，也同普通人一般走在喧闹的大街上。
苏玖还是头一回见这么热闹的场景，这么多灯笼，一夜得烧多少银子？他们家除夕烧了一盏，用掉了一整根蜡烛她都心疼的不行。
“阿玖，这儿有紫苏糕，来都城这样久还没吃过，不如买点尝尝。”蒙叔道。
苏玖看了一眼，道：“你想吃我回去给你做，花这钱做什么？”
又逛了会儿，蒙叔道：“听闻这家的杜康酒不错，不如买点来尝尝。”
苏玖又道：“酒这东西越喝越喝，我看前面不远处有口井，我去讨个桶来，打桶水喝个够。”
又过了一会儿，蒙叔道：“这花儿不错，摆在院子里多漂亮。”
苏玖道：“你喜欢花？待花朝节天暖了，郊外满是花儿，各种各样，什么颜色都有，到时候给你挖点。”
蒙叔无语道：“阿玖，你出来逛街这也不买，那也不买，逛什么？”
“谁说逛街一定要买东西？”苏玖道，“我不买逛得也挺好，看看人，看看风景，多自在。”
“你呀。”蒙叔被她气笑。
苏玖虽节俭了些，却不抠门，该买的一样不少，入冬给他们两人自各做了两身棉衣，过年又扯布给他们做了两套夹衣。
十八坊多是穷苦人，一身衣服洗得发白，满是补丁都能传三代，更穷苦些的，一套衣服得轮流穿，洗了只能等衣服干了才穿出门。
这几身新衣服，够人眼红许久。
人逐渐多了起来，摩肩接踵，生怕一个错眼便与身边人走散。
蒙叔把苏玖往陆景旁边推了把，道：“靠得近一些，这种时候人伢子正活跃，别被人套了麻袋。”
之前在别处都没被套麻袋，来了天子脚下，还能被套了去？
苏玖不服道：“人家要套也套小的，谁套老的。”
放寻常人家，她这等年纪孩子都生三个了。
“这不是看不清嘛，”蒙叔笑道，“再说，我们阿玖长得又不差，又做得一手好菜，不多操心些，弄丢了我得多心疼。”
“蒙叔，你这哄人的本事一天强过一天。”
忽的，苏玖察觉到有人碰她胳膊，低头一看，陆景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根布条，一端系在她的手腕，一端系在自己手腕。
他笑了笑，道：“这样就不怕了。”
蒙叔笑了笑：“你真有主意。”
很显然，陆景的做法他不太满意。
街上除了卖货的，还有不少杂耍班子，喷火走钢丝，胸口碎大石各种各样，几人凑过去看了没一会儿，班主就瞧着锣说了些场面话，指派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来收铜板。
苏玖舍不得钱，白看免不得遭人白眼，索性看了两眼装没兴趣扯着人走了，不远处有个灯谜摊儿，看热闹不要钱。
她自诩认得几个字，与那些白丁有些许不同，兴冲冲地去了，待看到灯笼下的字后，傻了眼。
什么与民同乐，分明一早就划分好了界限，平民里有几个读书认字。
几个灯笼，还不至于让她烦心，苏玖又瞧向了别处。
此处多文人墨客，有人不屑白拿的灯笼，便往白胚上题字作画，有人则在旁边吟诗作对，瞧着不如杂耍热闹，却也有趣。
忽的，她注意到一旁人群簇拥的少年。
少年稚气未脱，穿着月白色拓印了竹纹的长衫，腰间的系绳掺了金丝，在灯火下熠熠生辉，还有那羊脂玉佩，光瞥上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如今他正被一帮文人簇拥着，众人恭维的夸赞抬得他得意洋洋，他手中已拿了一大摞字条，正准备拿去换花灯。
灯谜的规则很简单，猜中其中意思，便拆下纸条，拿去摊主那儿对，对了几个可换相应的花灯，十个是角落那种小花灯，二十个稍大一些，华丽一些，三十个，便是最上面那几个华贵的灯笼。
许是有了心上人，特意来换最漂亮的灯笼讨对方欢心吧。
少年看着要比她小一些，十六左右的年纪，眉宇间有几分傲气，应当是自小被宠爱长大的孩子。解字谜时，嘴角噙着笑，倒多了几分羞涩。
叶城未破时，她在几位哥哥眼中，或许也是这般模样。
“喂，瞧什么呢。”陆景不悦，借着手腕处的绳子一把将人拉过，问，“想要哪个？”
“嗯？”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苏玖瞧见最上面那一摞花灯，各个精致华贵，价值不菲。
从他手中的纸条来看，他恐怕对此势在必得。
“我要那个。”苏玖指向最边上那个八面玲珑花灯，与她年前在花灯摊上看到的样式差不多。
“好。”陆景唇角带笑，数了数手中的纸条，正欲再拿几个。
偏巧，与那华贵少年碰到了一处。
那少年皱眉打量了眼两人，道：“我说今年怎么少了那样多的灯谜，原来是被你拿了。”
他身后的文人刻薄道：“哪里来的乡民，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吗就拿？”
“不就几个字谜，有何不能拿？”陆景道。
尖酸文人笑道：“哟，还知道字谜，认识字吗？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苏玖轻笑：“你不认识吗？那让我夫君教教你好了，景郎，告诉他上面写的什么。”
“有鱼焉，无头无尾无骨，起时东海，眠时西海。”陆景拿起最上面一条字谜，道。
“字谁不认得？”那文人面子被搏，硬犟道，“你猜得出来吗？别到时猜错了，徒增笑料！”
“如此简单，为何猜不到。”陆景收回纸条，道，“若无别事还请让让，莫挡了我拿字谜。”
“等等，”那华贵少年道，“既然你猜得出，不妨说说谜底为何。”
这……
灯谜的谜底只能与摊主说，若告知别人，被人捷足先登怎么办？
陆景略一迟疑，却被人以为他猜不出，那尖酸文人笑道：“光说说谁晓得是真是假，你现在把灯谜让给我们，也省得你去丢人。”
原来他们是想要灯谜。
此处灯谜数量有限，别陆景拿了，那华贵少年手中的自然不够，可是——
苏玖道：“等会儿摊主还会系别的灯谜上去，何必急于一时。”
“你一个妇人懂什么？今日天香楼开张，我们郎君还等着去见……”
“闭嘴！”华贵少年瞪了那人一眼，道，“姐姐最讨厌这种言论，滚远点，别脏了我的眼。”
刚还斗志昂扬的尖酸文人被训斥一顿，立马如鹌鹑一般，缩到了最后面。
“原来是去见小娘子啊。”她猜的果然不错，苏玖道，“你若早说，我们早给你了，何苦费这般口舌。”
“阿玖，还要换灯笼。”陆景并不情愿。
苏玖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不着急，等摊主上了新的再换不迟，这样热闹的日子，让人家小娘子等急了多不好。”
明晃晃的调侃，听得华贵少年一阵脸红，他并不恼，反而说：“你且放心，我不白拿你们，看上了哪个尽管拿，我付账。”
苏玖好奇道：“你既不差钱，为何不直接买一个？”
“这怎么行？”少年道，“买的多庸俗，若姐姐知晓这是我一个一个解谜解出来的花灯，她心中会更欢喜。”
行吧，少年人的心思难以捉摸。
苏玖也没客气，点名要了那只八面玲珑花灯，见她拿到灯，陆景也不犹豫，将灯谜给了那华贵少年，转身离开。
“等下。”少年叫住他们，语速很快道，“刚刚那个谜底是什么？”
陆景看了他一眼，感到几分好笑，说：“日。”
“什么？”
“太阳。”
“哦。”少爷恍然大悟，末了，还不忘威胁道，“这件事不许说出去。”
免得伤了他的一世英名。
“好。”
待人走了，苏玖问：“我没懂，不是鱼吗？怎么变成了太阳？”
陆景解释道：“无头无尾无骨的鱼同圆一般，东方起西方落，不就是太阳？”
“哦。”苏玖也恍然大悟。
蒙叔道：“那里花灯样式许多，鲤鱼、狸猫、蝴蝶，哪个都比这个新奇，你选这个摊主怕做梦也能笑醒，把最老旧的款式选走了。”
“我觉得这个就挺好。”苏玖道，“以前在叶城，哪儿有鲤鱼狸猫花灯，最好的，便是这八面玲珑花灯。”
幼时的她同样向往美好，这与众不同的花灯在那个岁月，几乎可以算做她心尖上的白月光。
只是时间荏苒，使她忘却了许多，连这份幼时的期盼，也在一日日柴米油盐酱醋茶中消磨干净。
“看到这灯，就像回到了爹娘哥哥还在的时候。”她垂下头，小声道，“骗一骗自己也好。”
那时家里穷苦，买不起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如今她却白得一个，比小时候好多了。
“人不能只活在小时候，也得活在当下，走，趁时间还早，我们再去换一个。”说罢，蒙叔拉着两人朝回走。
“哎哎哎，”苏玖连忙拦住他，道，“我有一个就够了，剩下的，留给别的郎君和小娘子吧。”
蒙叔不是贪心之人，说这话，也不过想逗逗苏玖，见她不再纠结过去，他也停下，道：“那他们可得谢谢我们阿玖，不然以郎君的才华，今日他们一个都拿不到。”
“蒙叔。”陆景示意他低调一些。
“奇怪，这些人怎么都往同一个地方走？”苏玖拉住一个过路人，问，“可有什么热闹？大家怎么都往同一处去？”
“你不知道吗？”那人道，“今日天香楼开张，掌柜特意搭了个戏台，听说有什么、什么……”他思考了阵，笑道，“没记住，总之十分热闹。”
“又是天香楼。”
凑热闹乃人之本性，况且这样的日子尤要凑热闹。三人顺着人群，不多时来到一处华贵非常的三层小楼外。
楼外并非街市，而是一片池塘，其中九曲回廊弯绕无比，直通小楼前方的高台。众人站在楼外，无论青石板长街，还是木桥之上，都能将其景色看得一清二楚。
蒙叔道：“瞧着似乎是个有意思的人。”
他们来的时间巧妙，刚到不久，便有一声音嘹亮的男子走上高台，说起一些场面话。
“这就是掌柜？”苏玖道。
瞧着也没什么特别。
“他可不是。”周围人听了，为她解释道，“听闻天香楼掌柜是个极为貌美的女子，也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远观一眼。”
“女子？”
苏玖心中隐约起了不好的猜测，可仔细一想，前世她听闻师蓉在江南一带重新开了酒楼，而非都城，况且此处并非一日建成，以她的性格，怎会在都城这样久，却不起任何波澜。
绝不是她。
正想着，高台上的男子道：“想必各位等急了，既如此，我便如各位的意先行退下，将此处留给我们天香楼的掌柜。”
霎那间，丝竹声起，有人站在三楼窗边，将花瓣飘洒至空中，正当众人不明所以时，一道倩丽的身影绑着绸带，于楼顶飘下。
应为洛神怜世人，落入凡尘赐百花。
有文人墨客在一旁感叹。
她确实如仙子一般，在高悬的圆月下飘落，带着馨香、悦耳动听的丝竹乐，高台上，她翩然落地，一张俏丽精致的脸，让所有人为之着迷。
苏玖却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