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娘子，老早就闻到你们家肉香了。”刘大嫂笑盈盈道，“今晚我们家小馋丫头估计又吵着闹着不睡觉。”

“阿嫂，这是？”

刘大嫂举起手中用草绳串起来的鱼，道：“这是阿昌拿来的，他跟着十六坊的渔民逮了不少鱼，分了他一些，他吃不完拿了一些给我们。我想着你们应该还没买鱼，便拿了几条过来，省得白花银子。”

“这怎么行？”苏玖忙推脱道，“还是拿回去给果果吃吧。”

“她一个孩子能吃多少？”刘大嫂道，“再说，昨日收了你们的肉还没来得及感谢，几条鱼而已，算不得什么。对了，还有些好东西。”

她将腰上系的布袋解下来，小声道：“这是老刘走商的老乡送的，据说，是北国的山货。”

南国很大，不同地方的人对北国的态度也不一样。像叶城天高皇帝远，胡人来犯时，还得北国的将领打退，所以他们对北国没什么意见。

都城不一样，天子脚下一言一行都得注意，万一被有心人听了去，便是通敌的死罪，任谁也救不了。

北国的东西，在这儿更是极危险的存在。

当然，这只是表面。

南国盛产丝绸漆器，有不少商人偷偷拿去北国卖，北国的山货玉石，也有人偷偷拿到南国卖，只是明面上，都打着各自国家的旗号。

“我想你是叶城人，过年应当少不了这口。如今这世道，出了远门恐怕这辈子都回不去，吃口家乡的食物，就当回了趟家吧。”

苏玖下意识接过她手中的布袋，陷入沉默。

她确实，好久没回过家了。

不算她重生后的这段时间，她与家人走散后已有五年光景，五年里，她甚至不曾听过任何家人的消息。

她隐约记得，那时大嫂已经怀孕，细算下来，孩子该有三岁了，不知是男是女，长得像他娘还是他爹。

“谢谢。”

“谢什么。”刘大嫂毫不在意，“邻里之间本该如此，说谢就太见外了。”

鼻尖忽然有些酸涩，苏玖吸了下鼻子，道：“你等下，我把袋子腾出来给你。”

说罢，她忙转过身回了厨房，将山货倒进篮子里，又用碗捡了一大块肥猪肉，舀了几勺汤，一齐拿了出去。

“哎呦，你这是做什么？”

刘大嫂原本坐在椅子上休息，见她端着一大碗东西出来，惊得连忙站起：“你这、哎，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

“小心烫，刚出锅的。”苏玖把碗放在桌上，道，“有来有往关系才长久，这碗肉你可一定要收下。”

“你瞧瞧这，你啊，做人这般实诚作什么，这我要是拿回去，你大哥不得骂我几句。”

“他要是骂你，便让他来找我。”苏玖话锋一转，“阿嫂可是嫌少？”

“怎会。”

“那你就收下，若不收，那点子山货我也不好意思收了。”

两人你来我往推辞半晌，才将刘大嫂劝回去，一回头，却见蒙叔站在窗口那儿，边嗑瓜子边感叹：“有人惦念的感觉真好。”

几条鱼算什么，一些山货又算什么？

苏玖早不是刚来都城，兜比脸还干净的小娘子了，如今的她，论富裕程度里长家都不见得能比过。

她在意的，是那份惦念的心思，是有了好东西能想起她，是知道她远离家乡，特意拿来家乡之物的心意。

有人惦记，好似她真的，拥有了一个家。

“阿玖，这鱼红烧还是清蒸？”蒙叔问。

“一条红烧，一条清蒸，你记得把肉挂在梁上，别让老鼠吃了去。”

“大过年的，也给老鼠过过年。”蒙叔嘻笑着，把鱼挂了上去。

年前时光在匆忙中度过，直到除夕，才得出几分闲暇，睡个日上三竿才起的懒觉，上街闲逛，等入了夜，去看漫天烟火。

可惜这份闲情逸致，与苏玖无关。

年前接的宴席，正好在今日兑现。早上天蒙蒙亮，她便起床收拾妥当去了五坊，做四菜一汤，待晌午，又去三坊做了六道菜。

做完这些，连口热水都来不及喝，又匆匆赶往周府，做晚上的宴席。

周府晚宴的菜单一早就定好了，等到了小厮才说，原先准备的红烧肉夫人嫌腻，让她做成排骨。

这算不上要紧事，红烧排骨和红烧肉做法差不多，费不了几个劲。只是小厮走后，有厨娘说，近日夫人身体欠佳，不爱吃那荤腥油腻之物，肉菜随便做做就好，像那笋啊，青菜之类的素菜，要多上点心。

苏玖默默记在心里，寻思着要怎样才能将肉菜做的可口一些。周府可是她的大客户，来这儿一回，能赚开面馆一个月的钱。

正巧，一个着锦缎，戴银簪的小娘子端着竹编小筐走了进来，道：“三小姐念你们除夕做饭辛苦，特意命我送些蜜饯过来，到时候大家分一分，也算是个好寓意。”

“多谢三小姐。”厨房众人千恩万谢地回了。

那小娘子还未走，在人群里左右瞧了会儿，瞧见了苏玖这个生面孔，她过来道：“你就是大夫人请来的厨娘？”

苏玖心里犯嘀咕，道：“是。”

她只知周府有两位夫人，至于这两位夫人什么关系，这位三小姐又是哪位夫人所出一概不知。

这样大的日子，可千万别来找茬。

小娘子闻言从衣襟掏出一个布袋，道：“这是三小姐特意嘱咐我拿给你的，你的菜做得合胃口，日后好好做，必少不了你的好处。”

袋子不大，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似乎是些果干。

“多谢三小姐。”

蒙叔极爱吃这些，可惜糖渍的果干太贵，过年她只买了一些尝尝，没两日便被他偷偷摸摸吃的不剩多少，这些拿回去，蒙叔肯定欢喜。

忽然，苏玖想到什么，打开袋子翻了翻，果然找到不少话梅。

她们在鹿城时，有一道招牌菜叫话梅排骨。这排骨做起来与红烧排骨区别不大，只是放料的环节加了几颗话梅进去。

小小的蜜饯不起眼，由它做出来的菜却酸甜可口，一点都不腻味，那些个公子小姐，几乎每回来都会点上一道。

这主意是师蓉出的，她提了一嘴，便将重任委托给了苏玖，苏玖素爱钻研新菜，便未推辞，在厨房蹲了三天，试了五六次做出了最后的成品。

既然周夫人胃口不佳，为何不把红烧排骨换成话梅排骨，兴许她喜欢呢？

想到便做。

苏玖挑了几颗话梅放进水里简单清洗了下，准备等会儿放进排骨里炖。与她交好的厨娘看见了，凑过来说：“蜜饯怎么能和肉一起炖？我是说随便做，不是乱做。”

“放心吧。”苏玖道，“绝对天上有，地上无，让人赞不绝口。”

“呵呵呵。”厨娘假笑两声，“别惹怒了贵人，反倒让我替你说好话就好。”

排骨下锅不久，肉香便弥漫至整个厨房，等快出锅时，院里已经站了不少凑热闹的人。

待所有菜盛好端走，按耐不住的人群纷纷涌入，有人问：“苏娘子，你这排骨用什么做的？怎么与寻常排骨不一样？”

苏玖轻笑：“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下料时加了几颗话梅进去。”

“这糖渍的果干还能做菜？”

锅里还剩一些酱汁，有人用筷子蘸了点尝，惊讶道：“确实不同，年轻人脑子好，若是我，怕入土也想不到话梅也能用来做菜。”

“苏娘子，你这菜怎么做的，可否教教我，我那孙儿最爱吃排骨了。”

“是啊是啊，教教我们呗。”

“我……”

“行了行了。”掌厨挥手将人轰走，道，“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你们不想回家过年我还想，赶紧走，别耽误我们收拾。”

“哎、你这人！”

众人没听到想要的答案，纷纷露出不悦，可厨房是掌厨的领地，他一人说了算，别人再不悦，也不敢说半点不是。

片刻，厨房重新安静下来。

掌厨关上门，不悦地愁了苏玖一眼，道：“这点心机还想学人家开酒楼？”

与苏玖相熟的厨娘凑过来小声道：“你傻啊？人家问你就说？这秘方你可要藏好了，以后开了酒楼，这便是你的招牌。”

“没事的。”苏玖笑了笑，“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诚信，一盘八块排骨就不能放六块，不然味道再好，也不会有人光顾，况且……”

她眨了眨眼，笑得狡黠，“他们知道用了话梅又如何，一道菜的完成每道工序都少不了，下料的时机，温度，炖煮的时间，哪怕锅底的火候也会影响滋味，同样的配方，不见得能做出同样的味道。”

“瞧你自信的。”厨娘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道，“还是小心点，免得以后吃了大亏。”

“放心吧，不会的。”

今夜除夕，小厮早早把一早定好的工钱给了她，还多给了八两赏钱，说了几句吉祥话后，苏玖告辞，从后门离开了周府。

这样的日子里谁都想早点回家与家人团聚，以往还有人送她回去，今日，只能自己走回去了。

也好，可以在街上逛逛再回去，除夕到十五除了宵禁，都城会比以往更热闹，听邻居说，今夜还会有烟火，不知在何处。

大约十八坊那样穷苦的地方待久了，看到烛火通明的长街，左右两边摆满货物的小摊贩，猛然间，苏玖有些恍惚。

她好似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完全与她无关的世界。

那又如何？

终有一日，她要在这片繁华的土地上留下属于她的名字。

不过在此之前，她要买点东西，以此庆祝她在这片烧金的土地上站稳了脚跟。

“掌柜，这个多少钱？”

苏玖拿起一只别致的银簪，问。

“七两银子。”

“七两？”抢钱啊？

簪头是一只小蜻蜓，晃动时翅膀一上一下，似活了一般。

摊主看出她嫌贵，便拿起一只银杏发簪，道：“这个便宜，这个四两银子。”

这么个小破玩意儿还要四两，真当钱好赚啊。

苏玖忍了忍，还是没舍得买。

“便宜点吧，大过年的，这个价可不吉利。”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旁边，遮去了大半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