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硬气归硬气，回到家，苏玖还是把花灯的钱还给了陆景。

起初陆景不要，说他吃住都在面馆，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苏玖不依，硬塞给了他。又不是小孩，总不能买个东西，还得事事请示她。

过年是给钱过年。

苏玖一边算账，一边感叹。

以前在家的时候，不懂阿娘为何每次过年都唉声叹气，明明那样的热闹，又有那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

如今到了自己掏钱的时候，看着自己辛苦赚来的银子流水一般送出去，说毫不在意是假的，况且她还想着在都城开酒楼。

得，距离她的梦想又远了两个月。

不过也不算全无好消息，蒙叔竟给他们多争取了二十多两肉。

十八坊有十户人家，一开始他们打算按户分肉，一户大约能分到十斤。可有人不愿意，他们有的家里人多，有的家里人少，无论多少都分十斤，对人多的不公平。

后来又说按人头分，这样蒙叔又不干了，他们累死累活猎野猪，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吧，合着一百多斤的猪只能分到几斤，这说出去，以后谁家捕了猎，还敢拿出来与旁人分。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真得罪了这位大神，可就没这样的好事了。

等分肉时，他又说，先前同周家管事说过捕野猪一事，周太傅听说，道他也想尝一尝，让我务必送一些过去。届时无肉可送，只能实话实说了。

无论他这话是真是假，苏玖曾去过周府做饭一事大家都知晓，便当他是真，多余了十斤肉。

接着，蒙叔又说，早年镇远将军曾在豚城驻守过两年，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来都城后他也去拜访过，提起捕猎一事，他们回忆起往昔，便说好到时送他一些。

一会儿周太傅，一会儿又镇远将军，合着都城地位最高的两位他们都认识，既如此，又如何住在十八坊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有人提出质疑，蒙叔不恼，一一说起镇远将军的外貌特征，又讲了几个他的习惯。到底在都城混过，混得再差，也有人远远见过镇远将军几面，竟与他说的分毫不差。

一来二去，大家也都信了，又多分了他们十斤肉。

再加上按照人头分的，按苦劳分的，分给了他们四十斤，还都是上好的位置。

讲起当时，蒙叔说得眉飞色舞：“你是没见他们的表情，我提起王将军时，他们一个个脸都绿了。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得罪不起只能受着，要我说，白得的东西还好意思挑三拣四，我愿意给多少就应该拿着。”

苏玖支着脑袋，问：“你真认得王将军？”

蒙叔脸上的笑有一瞬凝滞，转而继续笑道：“我唬他们的话，怎么连你也信了。”

这真不怪她，早些年镇远将军还没被册封为镇远将军时，曾在豚城驻守过两年，那时苏玖才十岁，有幸远远见过他一眼。

王将军吃不惯豚城的饭菜，豚城太守便找了苏父过去，苏父曾在御膳房任职，做的菜正合王将军心意，他便留下苏父常做。

这样不能常常回家，每当苏父想孩子，苏母就会带着小苏玖去豚城看望他。苏玖尚记得，那时王将军正要出征，她爹将她架在脖子上，远远看了眼。

人群中，王将军余光瞥到她，露出一个慈祥的笑，与传闻中严肃恐怖的大将军并不相同。

她甚至觉得，王将军与她爹也没什么不同。

苏玖记不住人脸，像鹿城城公家的小公子，北国那位太子殿下，哪怕现在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一定认得。

可十岁时的那一幕，她记了很久，蒙叔稍一提起，那日的画面便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大名鼎鼎的王将军谁不认得。”陆景品了一口茶水，道，“可惜我们认得他，他不认得我们。”

苏玖忽得想起，道：“你家在豚城不算小门小户，与他应当见过几面。”

陆景点头：“做生意，难免要讨好一些有权有势之人，他来我家吃过几次饭，只有我爹和大哥坐陪，我、不够资格。”

任谁被家人区别对待都会难过吧，他母亲早逝，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长大，家里再有钱，也与他无关，在她还在父母膝前撒娇时，陆景已离开家，做起了行商。

思及此处，苏玖伸手拍上他的肩，道，“这种资格要了也没用，几顿饭而已，顶多他们吃了肉，剩点汤能想起你，还不如靠自己吃上肉，安心。”

“哈哈哈，这话我爱听。”蒙叔大笑，正欲说什么，瞥见陆景的脸色又寂了声。

陆景未搭话，随便找了个由头回了房间。

似乎心情不佳。

苏玖一脸疑惑：“我说错了？”

“没有。”蒙叔叹道，“有些事，还得他自己想明白。”

开始煮肉之前，还有件事要做。

一大早，苏玖把猪肉放进冷水里泡着，去柴房用小陶罐盛了满满一罐咸菜，装进竹篮去了归禅寺。

来过几次，这次也算轻车熟路，苏玖一路到了膳房，对门口的小沙弥道：“小师父，快过年了，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这些咸菜你拿着，吃个爽口吧。”

小沙弥八九岁的年纪，平日见她来了，也只当个引路打水的人，这回见她拿来东西，顿时没了主意，慌张跑进厨房，道：“师父，那位女施主又来了。”

“哦。”

竟是那日扫落叶的僧人，他正撸起袖子做什么，见苏玖来了，停下手中的活走出来，双手合十笑容满面道：“阿弥陀佛，施主来了。”

“师父。”苏玖也合上双手见了一礼，将先前告知小沙弥的话又说了一遍。

“多谢施主挂念，空觉，去把罐子腾出来，洗干净。” 说罢，他又对苏玖道，“施主，厨房地方小，我们去外边等吧。”

“好。”

都城的冬天不像叶城那般生硬，它带着潮气，像一块浸过冰水的布，猝不及防地贴在皮肤上。

树上的叶，还未尽落。

“施主，最近可有什么烦心事？”

“啊？”苏玖挠挠头，“没什么好烦心的。”

“上次一面，我观你性格活跃，今日却看向那树一言不发，便做了如此猜想。”僧人道，“若施主不弃，可讲与我听听，或许我这里有你想要的答案。”

听到最后两字时，苏玖心尖一颤，她抿唇不语，片刻后，问了一句毫无关联的话：“师父，好人会有好报吗？”

“这是自然。”

“可为何我做了好事，却未有过好报？”

她将先前说的事简单说了下，从霜降到师蓉，再到最近的阿诚，直到最后一个故事落地，苏玖才幽幽叹了一句：

“我也曾想过，既做好人没好下场，不妨做个坏人，天大地大自己最大，要是连自己都不在乎自己，这世上还有谁在乎？可真当我遇见，我又做不到不管不顾，只得卡在中间不上不下，兀自痛苦。”

所以，这一切到底是她的问题，还是别的什么？

良久，老僧问：“我可否问一句，你帮助别人时，可期望过他们做什么？”

“这个倒没有。”苏玖不服气道，“起码要做到不在背地里耍手段害我吧，难道好人合该被如此对待？”

“好人确实不该被如此对待，可你又如何知，他们是好人？”

苏玖一噎，久久不能回答。

“好人帮好人才会有好报，对于别的，一斗米是恩，一升米，可就不见得了。”

这一角度，苏玖从未想过。

斗米恩，升米仇，这六个字几乎老生常谈，可晓得，与做到，似乎是两码事。

老僧又道：“你又如何得知，你所给的，他们一定需要。”

仔细想来，似乎是这个道理。

例如霜降，她在没相处几天，尚不了解的情况下，自以为是的自掏腰包给霜降开小灶，又自以为是的认为霜降一个女孩子，在这乱世没个手艺活不下去，于是自作主张教霜降做菜，带她去见人。

心是好心，但霜降不喜欢。

以至于斗米恩发展成升米仇，她亲手教养出一根刺向她后背的刺。

一切的一切，斗建立在她自以为上。

例如阿诚，有过几个月的相处，她便自以为了解，蒙叔提醒过，她还是自顾自补贴他们一家……

如此看来，她完全没必要难过——因为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苏玖惨笑：“原来，都是我活该。”

怪不得别人。

“不然。”老僧摆摆手，道，“这世间种种，本就无法用简单的对错衡量，你没有错，他们，也谈不上错。”

不过各自守护各自的心罢了。

“那是谁的问题？”苏玖问。

老僧反问：“你帮他们，是为了什么？”

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苏玖想了想，说：“不为什么，只是我想做。”

让霜降还吗？她卖身契还在师蓉手中，每个月只有一丁点的零花钱，想吃口蜜饯点心，还得偷偷来找苏玖。

让阿诚还吗？他还那样小，家中又有一个病重的奶奶，哪怕等他长大，去码头运货，一个月那点银子还不见得够他自己活。

所以，她只求良心安稳。

“你做了，无论结果如何，起码当时的你很开心，既如此，何必为一个结果难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种下了因，他们却不一定是你的果。他们所做之事是他们种下的因，至于果，随天定吧。”

苏玖明白了些，笑着问：“意思是我做我的善事，他做他的恶，各不相干，各论因果是吗？”

“阿弥陀佛。”老僧双手合十念了个佛号，“施主可以这样理解。”

莫名的，苏玖心中畅快许多。

对啊，她做这些又不为别人报答什么，她做了，良心舒服了，人开心了，管别人做什么。

他们背刺帮过自己的人，因果轮回报应不爽，那是他们的因果，与她苏玖有什么关系。

“施主，你可记得初次见面时，我说过什么？”

苏玖略一思索，道：“您说我有佛缘，不过我真不打算出家。”

“阿弥陀佛，”老僧笑了两声，道，“你放心，归禅寺不会劝人出家。我之所以那般说，只因你有正见？”

“正见？”

“正见，是远离颠倒妄想的如实如见。”见她不理解，老僧换了种说法，道，“你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这不应该的吗？人人都知晓。”

老僧摇摇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俗世有太多东西蒙蔽双眼，让人空陷执着烦恼，追寻正见，亦是我们出家人的目的。”

苏玖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正见啊什么为法啊，听都没听过，她尴尬笑笑，道：“师父，不瞒你说，我没读过书，也不认识多少字，你说的这些我真听不懂。”

“哈哈哈，”老僧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终有一日你会明白。”

好吧，又打起了马虎眼。

空觉把空罐子拿出来，苏玖接过发现重量不对，打开一看，竟是几块糕点，她正欲说什么，却听老僧道：

“阿弥陀佛，这是来归禅寺礼佛的居士送的，寺中许多吃不完，施主不必为此介怀。”

推辞的话还未出口，他便明白苏玖要说什么。

也罢，她笑盈盈收下：“多谢师父，多谢小师父。”

回去的路上，脚步藏不住雀跃了许多。

“蒙叔，烧水！”

人还没进门，声音先一步到达。

苏玖兴冲冲进门，正打算与蒙叔说一说她在归禅寺的所见所感，却瞥见对方脸色不对。

视线越过肩头，她看见了坐在院中的阿诚奶奶，以及，跪在地上的阿诚。

文中佛教部分理解来自济群法师的作品和公众号。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金刚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