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来这儿不是路过。

自先前发了工钱，他与蒙叔时不时不见踪影，苏玖也懒得问，一来他们不是小孩，无需事事向她报备，二来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忙做饭，忙开店，忙过日子。

没精力问。

偶尔他们回来，陆景还会带只野鸡、野鸭，或者螃蟹肥鱼之类的改善伙食，对此，苏玖也没了意见。

这会儿来桂山，却是专门一趟。

上山路上，陆景道：“以后这种事交给我，你一个女子，孤身上山不安全。”

先前的话题还未结束，苏玖道：“刚刚那位小娘子长得那般漂亮都不担心，我长得这般安全，有何可担心？”

陆景失笑：“还在纠结这件事。”

也不是纠结吧，苏玖努着嘴没回答，她只是放不下。

“美人见多了也不过如此，再好看的皮囊，不也是血肉之躯，会老，会疲惫，终究泯然众人，与人相处，比起外在，显然内心更重要。”

陆景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似安慰那般柔声道，“好了，我想你念叨的那位小娘子，也不认为外表算得了什么。”

苏玖想反驳点什么，可仔细一想，他在豚城当过大家族的郎君，见过听过的定然比他多出许多，再加上他那张脸，娘亲绝对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确实有几分可信。

“好吧，那我暂且这般认为。”

山上没什么人，她的桶安然无恙地待在原地等她，只在水面上多飘了两片树叶。陆景扛起担子，一边听苏玖闲聊，一边往山下而去。

趁着时间尚早，苏玖赶紧把咸菜腌好，冬日没什么新鲜蔬菜，全凭腌好的咸菜过日子。有人来吃面，便往里放入些许，清脆爽口，酸味直冲天灵盖，给沉默的冬日染上了别样风采。

吃面的人无一不夸，甚至有人专门来找她买咸菜，她腌的那几坛不出一个月便卖光了，不得以只能拖陆景再去山上担几趟水。

这段时间光卖咸菜的钱，就超出之前买盐的许多，这次再多买一些，还能盈余许多。

果然，与她爹说的一样。

人还是得有一门手艺，这样在哪儿都饿不死。

天气冷的出奇。

都城的冬和叶城不同，叶城的冬日来得凌冽，呼啸的北风吹过，便知该买些御寒的物品。每年初冬，苏父都会买好几板车的石墨来用。

后来到了玲珑阁，师蓉怕冷的紧，深秋便喊起了冷，每年更是一早托鹿城城公家的小郎君替她买些石墨御寒。

从未操过心，以至于从未想起。

等细细密密的冷意沁入骨髓，让人无法忽视之时，苏玖才想起，她应该买些石墨回来。

十八坊近水，潮湿的紧，入了冬这股湿冷像志怪故事里的女鬼般，墙壁挡不住，房门挡不住，被子更挡不住。

挡不住便罢了，它甚至为虎作伥，带着潮气和寒气于午夜十分专往人身体里钻，可怕的很。

都城有一种红泥小炉，以铜，掺了麦秆的红泥所做，放在房中燃上石墨，不一会儿屋内寒气便被驱散干净，人也终是能睡个好觉。

稍一空闲，苏玖便想起件时。

隔壁那个小孩似乎许久没来了。

那孩子叫阿诚，人如其名，自那日说过以后，便雷打不动过来烧火洗碗，话不多，活干的不少，是个实诚孩子。

苏玖虽嘴上说付不起工钱，到了每月发月钱的日子，也象征性的给他一钱，不能让人白干。

眼下到了年关，人却好几日不见，不知去了何处。

莫非寻了别的营生。

年关将至，处处都缺人忙碌，或许哪家大酒楼少个烧火劈柴的小工，便叫了他去。

苏玖有些不快，不快之处并非他去了别处，而是他不打招呼说走便走。当初来这儿并非她所愿，是看他可怜才收留，哪怕要走，她也不会强留，为何不能说一声？

不过她不是与孩子计较的性格，此时皱了皱眉，便算过去。

几日后，阿诚却重新找来了。

“苏姐姐，能不能借你一些柴火？”

阿诚穿着极薄的旧衫，裤脚处还破了一个大洞，寒风灌入，冻得他浑身发红。他站在门口，抱着一摞草药小心翼翼地问。

苏玖说不出话。

阿诚当她不同意，急道：“苏姐姐，我不白拿你的，我可以给你们洗衣服，烧火，洗碗，不要钱的，这次真的不要钱！”

“……进来吧。”

仔细询问后才知，阿诚不是寻了新的营生，而是奶奶生了病，他在忙前忙后的找大夫。

因为穷，这孩子日子过得十分节俭，拿了钱什么都舍不得买，只管攒着。入冬后，他奶奶常用冷水洗衣，老人家年纪大，受不住寒气，得了风寒，正好用先前赚的工钱买了药。

药有了，柴火是个问题。

都城不似别处，每个营生都有各自的规矩，像蒙叔先前逮鱼，虽是没什么肉的小鱼，逮了几次渔民便不乐意了，声势浩大地来找十八坊里长要说法。

最后千叮咛万嘱咐，说以后绝不去河里捞鱼才算结束。

柴火也一样，去砍柴的永远是那几个人，要是有别的人不打招呼去砍了柴，影响他们赚钱，必定要闹一闹才行。

像阿诚这般穷苦的，平时去捡一些枯树枝烧火，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了必然不行。

可买，他买不起。

熬一副药需文火一个时辰，他捡一天的柴火勉强够，可没那么多柴火可以捡，今天捡了，明日就没了。

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再次求助于苏玖。

话说完，阿诚扑通一声跪在苏玖面前，哭诉道：“苏姐姐，你是好人，我会一辈子记得你的恩情，以后当牛做马来还！”

“行了，那些石墨本来就要点，空着也浪费，用不着当牛做马的还。”她还是同以前一般，受不了别人腻歪。

今后的日子里，多了一个来熬药的阿诚。

天越发冷，人越发忙，来面馆的人逐渐少了许多。苏玖索性把店关了，这小半年以来做宴席赚了不少钱，不够她开酒楼，也够她过个肥年。

临近年关，定宴席的人也多了，少的只定几道菜，多的能有几桌，尤其周家，大夫人喜欢她的手艺，早早便定下了年夜饭，只等除夕。

吃了药，阿诚奶奶的病也好了许多，起码能下地走动了。她刚一好，又嚷嚷着要洗衣裳。

阿诚不依，哭着闹着求她别洗，却劝不动，只好去找苏玖，苏玖也劝她，阿诚奶奶却说：“娘子，我知你好意，可我答应了别人，不洗怎么办？都是乡里乡亲，人家可怜我才拿来了衣裳，若我仗着自己身体不好，白拿人家钱，今后还有谁愿意帮我。”

苏玖自知拗不过对方，只好认了。

石墨夜里不能放在房中，会有中毒的风险，平日她便放在灶里，一来保持火种，免得浪费柴火去点，二来锅中始终有温热的水，用来洗漱洗衣刚刚好。

他们没那么多衣裳要洗，便让阿诚用桶装了给他奶奶用，苏玖又借了一些石墨和柴火给他们，他们那间屋子狭小逼仄，又湿又冷，不去去寒气，人还会病。

苏玖又花钱买了半只鸡，炖了分给蒙叔一些，剩下都给了阿诚一家，让他奶奶补身体，又寻了由头送了些布，好让他们穿暖和一些。

蒙叔瞧她忙前忙后，也没干涉，等她做完了才问：“阿玖，你是打算接手这一烂摊子，养那对祖孙？”

苏玖一愣，此时她不曾想过。

蒙叔也明白，道：“我知你心善，不忍看他们吃苦，可我既承了你一声‘叔叔’的称呼，就必须提醒你，斗米恩，升米仇。”

这样浅显的道理苏玖哪里不懂，她还在这儿吃过暗亏。

人人都道人心易变，她的心好似不会变，重生之初明明下定决心，此生绝不行善事，要做，也得做师蓉那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时过境迁，她的心思一而再，再而三的变化，最终还是拗不过自己，选择遵从内心。

苏玖叹了口气，道：“仅此一次。”

开春天暖，她绝不会再管。

最近都城的猪肉紧俏的很，好几次去了连骨头都不剩。

陆景此人嘴挑，寻常猪肉入不了他口，如今日子富足，苏玖还想挑些好的来做，结果寻常猪肉都难买，头疼的很。

十八坊穷，都城可不穷，天上掉下来块石头能砸中八个有钱人，其中三个富得流油，剩下两个，可是住在旧城外的苦命人。

那些个好东西从来不愁卖。

正在她烦恼之际，蒙叔和陆景给了她一个大惊喜。

那日她刚将一坛子咸菜送给旧城内一家早就与她定下的大姐。大姐人十分热情，留下她闲话许久，明里暗里问她咸菜配方。

苏玖失笑，也不瞒她，直接说了。

这东西算不上什么秘方，不同人有不同做法，同样的做法不同人做出来味道也不一定对，况且，她卖的不算贵。

果然，大姐仔细思量一番，又听她说需去桂山上的归禅寺打水，立马放弃了，还道：“难怪说你赚钱。”

待回到十八坊，天色已近将黑未黑时。

一进门，苏玖便闻到屋内的血腥气，推开厨房门一看，吓了她一跳。

一只百余斤的野猪正大咧咧地躺在厨房地上，僵硬着四肢，死不瞑目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