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怎样的世道，怎么好像每个人手上都沾染着几条人命？
一个人出生要经历十月怀胎，生孩子的产妇如过鬼门关。孩子出生后，还需在襁褓中度过三年，才能从吃奶还需人喂的样子，长成牙牙学语的小儿模样。
七岁男女不同席，十五女子及笄，二十男子弱冠，一个人长成，需吃不少粮食，需花费不少心血，还需有天生强壮的身体，极好的运气，才能一次次从死亡边缘逃脱，活到现今。
为何在那些人眼里，人命如同草芥，今天割了，下个月又长成茂盛的一片。
躲在门口的苏玖听得心凉。
她代入不了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也代入不了门外的人伢子们。她是个极普通的人，生在偏远边塞，父亲只是一个厨子，而她，更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厨娘。
很多时候，她不是手上沾染人命的那个，而是沾染在别人手上的人命。
苏玖捂着嘴，尽可能让自己不抖的那么厉害，她甚至，没办法稳住心神去听门外的一举一动。
院子里，十三娘将一条不知何处而来的布条缠在手上，道：“少那么多废话，一起上吧。”
为首的人伢子眼神微眯：“抓活的，刘府公点名要她伺候，别伤了那张脸。”
“是！”
应声后，几个男子手持长刀冲了上来。
十三娘只看了一眼，转身往后躲去，为首的男子见状，不由冷笑出声：“你现在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我饶你一顿皮肉之苦。”
下一刻，只见十三娘抽出院中垒着的木块，朝身后砸去。
那木块是用来烧火的，还未劈开，个个有砂锅那么大，在那儿又垒了一些岁月，沉淀下不少重量，与一块石头没什么区别。
砸到一人脑袋上，当即“哎呦”地捂起了头。
“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上！”为首的男子大吼起来。
先前的命令还做数，几个男人怕伤到她，都不敢将刀挥得太用力，几番之下竟与十三娘周旋起来。
十三娘瞅准时机，一脚踹在其中一人肚子上，又踢飞他手中的刀，待刀落入她手中时，转身一挥，一道凌冽的伤口出现在那人脖子上。
转瞬，鲜血似不要钱般落在地上，那人捂着脖子，瞪大眼睛，满目不可置信地倒在了地上。
她杀了人。
就在刚刚，她用手中的利刃，杀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为首之人大约没想到，前两日还困在地窖里，进气还没出气多的女人，此刻能拿起刀，杀死一个健壮的男人。
他慌了，先前他看不起十三娘，觉得她一个女子，还是个柔弱女子掀不起什么风浪，她想玩，就陪她玩玩，如猫抓老鼠一般，欣赏猎物绝望的挣扎。
可此刻，见了鲜血的他才猛然想起，在过去，他们可花了不小的力气才将这个女人抓住。
“快杀了她！快杀了她！”
为首的男人大喊，可这一切都晚了，先前十三娘只躲不打，只是两拳难敌兵刃，此刻她有刀在手，又何惧几个小贼？
只见一道身影在几人间闪过，几息之后，男人手中的兵刃如雪花般落下，下一刻，纷纷倒地。
“女侠饶命！”
为首之人连忙跪地，忙道，“此番并非我本意，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他迫不得已？先前放狠话的时候，不是很嚣张吗？
十三娘并未杀他，她刀尖指向为首之人，鲜血自刀尖滴落，稳稳地落入泥土地，道：“回去告诉春娘，他们欠我的，我会一件一件，慢慢讨回去。”
“是是是。”
为首之人磕着头，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无。
“还不快滚！”
“是！”
那人得了准许，忙不迭地朝门口跑去，差点摔倒好几次，见门关上，又慌乱地翻墙跳了出去，生怕十三娘反悔那般屁滚尿流。
“一帮乌合之众，也敢在我勉强逞能。”
十三娘眼神冰冷，满是不屑。
紧接着，刀柄脱手，掉在地上发出沉闷一响，她也终于支撑不住，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其实，她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好。
长时间住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食不果腹，身上又那样多的伤。那伤虽未伤及根本，却也让她无比难受，气血随着日夜更迭，一日日逃离她的身体。
若无苏玖救命，她恐怕活不了半月。
如今她不过出来两日，无汤药滋补，只吃了些干巴巴的点心恢复体力，如今这一遭，一耗费她所有精神，多一秒都会露馅。
不过还好，她撑住了。
“十三娘！”
见门外的动静听了，苏玖打开门，来不及惊讶满地的尸体，便见十三娘倒在了地上。
她忙跑过去，将那只剩骨头似的身子从地上捡起来，抱在怀里，问：“你没事吧。”
“快、快走。”十三娘强撑着爬起，道，“那些人并未死，待他们回过味就完了。”
她的精力不足杀死那么多人，除了第一个杀鸡儆猴以外，其他几人都只是晕了过去。只是第一人的血流了满地太过唬人，以至于剩下的人来不及分辨自己到底如何。
苏玖下意识看了眼满地的尸体，差点吐出来。
比村里杀猪流的血都多，还没死？
“我、呕，我去收拾行李。”三七反应的快，她越过地上的血摊，迅速往房里走去。
苏玖和另一个女孩搀起十三娘，一起往门口走去。
为不让邻居察觉，蒙叔离开时锁上了大门，如今倒困住了她们。苏玖找来梯子，翻墙开了门才带几人出来。
恰巧邻居小哥从院中出来，大约准备去集市上买些东西，见到这边的动静，半是好奇半是了然地看了过来。
下一刻，他立即收回目光，躲回院子并关上了门。
因为他看到了十三娘。
那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
像在看一个死人。
锦城的巷子九曲回肠，谁都不知道下一个巷子口外是怎样的风光。
苏玖带着人七拐八拐，一路避着人东躲西藏，无处可去。她此刻慌极了，她怕走太远，蒙叔找不到她们的行踪，又怕留在原地，被常春楼的人发现。
最终，在第三次绕回来之后，三七问：“姐姐，我们要去哪儿？”
天地之大，何处才是她们的容身之所？
“我……”
苏玖掐着手心，不知如何回答。
或许她当初不该让蒙叔和陆景一起离开，拖得时间长就长点吧，院子的主人回来就回来吧，总比如今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情况好许多。
“我有一处地方，可暂住几日。”十三娘道。
苏玖眼睛一亮，忙抓住她的手问：“在哪儿。”
十三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冷冷道：“丑话我可先说到前头，那不是什么好地方，若你们去了再嫌弃，可别怪我不念感情。”
“不嫌弃不嫌弃。”苏玖没察觉似的，抓救命稻草般再次抓住她的手，道，“在哪儿，快带我们去吧。”
“……”十三娘眉眼低垂，瞧着被她牵住的手，半晌才道，“前面巷口左拐。”
有熟悉的人带路，比无头苍蝇似的瞎逛好多了，起码心里能安稳一些。几人七拐八拐，来到一闹市后面的巷道里，几经周折，进到一处死胡同。
“这是？”苏玖疑惑道。
十三娘未回答，而是走到角落一堆满杂物的垃圾堆旁，将上面丢弃的破竹篮拿了下来。
三七懂了她的意思，也跟着去取，几人一番努力下，很快露出垃圾堆后残破腐败的小门。
那门极窄，颜色又暗沉，藏在一堆杂物后，若非原本便知晓此处有一暗门，否则很难知晓此处。
待搬出可供人走入的通道后，十三娘抬抬下巴，道：“开吧。”
苏玖：“……”
看来她的存在，无可替代。
锁芯有些锈，花了好一通时间才打开，随着吱吱呀呀地开门声，一间并不宽敞的小小院落出现在几人面前。
这甚少有人过来，她们的存在，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十三娘提起裙摆，试探着落脚，只是地上杂物许多，不知何处而来的破石头，烂掉的篮子，坏掉的板车堆满了小门下半部分，饶是手脚灵快的，也得费些功夫。
何况她本就虚弱。
苏玖过去扶她，好让她踩着板车跳进去，可刚伸出手，就被十三娘躲了过去。
她看向三七，道：“你，过来。”
三七狐疑地看了眼苏玖，心中虽不明所以，但也听话的过去了。十三娘撑着三七的肩膀，越过破板车，跳进院子，回头道：
“苏娘子，等下辛苦你将外边的杂物堆回去，这儿平时甚少有人来，但也有那不长眼的爱往这儿凑，还是小心为妙。”
好嘛，合着在这儿等着她呢。
说罢，十三娘又吩咐三七：“喏，墙角有梯子，你小心些，等会儿把人拉进来，莫要被人看见了。”
“哎……”
三七不确定地看向苏玖。
“你俩先进去吧。”苏玖叹了口气，虽说十三娘的态度让人不爽，可她的安排不无道理。
相比两个十三四岁，尚未婚配的未婚女子，她这个年纪明显大一些的陌生女子出现在此处更合理一些。
况且常春楼见过她的人并不多，她又非让人一眼记住的类型，比三七她们安全许多。
待人进去，苏玖才锁了门，又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一堆回去。
一番折腾，终于进了院。
四四方方的天空，活像一个囚牢。
这院子很小，小到外边的阳光都照不进来。小小的院子中还摆了一只水缸，缸里先前应当养了荷花。
如今水干了，花枯了，木棍似地杵在龟裂的泥土里，又丑又臭。
这是个两层的小楼，外边应当还有个临街的铺子，待进到房中，街上的喧闹声越发明显，仿佛推开面前的两道门，就能走到繁华的街市上。
苏玖心里有些害怕，道：“我们待在这儿，不会被发现吗？”
“不会。”十三娘随手扯了块烂布，擦干净凳子坐下，有些怅然地看向四周，回忆道，“这儿原本是我盘下做茶楼的。”
“茶楼？”三七眼神亮了亮，问，“姐姐是茶楼老板娘吗？”
“哈哈哈。”像听到什么极好笑的笑话，十三娘笑弯了腰，道，“我可不是什么老板娘，这儿啊，是我盘给姐妹们喝茶打牌的去处。”
说到这儿，她唇角的笑再也挂不住，那双凹陷的眼逐渐模糊，“可惜老天不眷顾我们这些婊子，几个姐妹，死得只剩我一个，继续苟延残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