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烛挣脱桎梏,将烧掉一半的黄油纸对折再对折,举到若沅眼前晃了晃。
“我最讨厌玩火。”
若沅敛眸,“那喜欢玩水?”
片刻又问,“有这么好看吗?”
溟烛一愣,“什么?”
若沅余光扫过南城门方向。
“银尾鲛,听说你第一次见到他时,眼睛都看直了,……有这么好看吗?”
鱼鳞映光,怎么看怎么扎眼,看多了也不怕变瞎。
溟烛模棱两可地“哦”了一声,将捞出来的花灯重新放回河里,烧焦的黄油纸往腰侧一塞,起身的瞬间突然起了坏心思。
“好看,”他认真道,“瓷娃娃似的,看着就招人喜欢,脾气好还会关心人……”
最重要的是鲛泪化珠,值钱得很!
他默默隐去后半句话,嘴角埋笑总结,“这么听话的妖,打着灯笼都难找。”
“嗯,”若沅点头,“他那缕妖魂在你体内乱撞时,可不怎么听话。”
“抽离的魂魄本就不受控,这也不是他的错。”
说罢抱起竹筒和外衣,朝那人招了招手。
“走吧,街上花灯比河里的漂亮。”
若沅明显没有太大兴趣,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
“为何还不破境出去?”
“为何要出去?”溟烛挤在人群中,声音被鼎沸人声压得很小,“灯祭比除夕夜热闹,不想看看吗?”
“太吵了,”若沅说。
“也是,多说几句话你就嫌我烦,想来也不会喜欢这种地方,”溟烛犹疑了片刻,又问,“怎么这么怕吵?”
若沅皱起眉头,连这句话都懒得答。
“知道我怕吵还这么多话?”
溟烛:……
那正好一拍两散,他也懒得伺候。
他咬了咬下唇,在一座寺庙旁停住脚步,随手指了个方向,语气僵硬,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不想待就自己出去,正好我想找凌琛叙叙旧,带着你也不合适。”
若沅已经打算破境了,听到“凌琛”两个字又停了动作。
“叙什么旧?”
溟烛面无表情道,“还能叙什么,逛街喝酒写花灯,问问他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喜欢些什么,正好今夜有空,买给他开心。”
若沅:……?
这些东西为什么不问他?吃的喝的喜欢的,他一个都没有。
哦,有一个。
那杯苦不拉几的茶。
若沅垮起一张死人脸,“有什么好聊的?幻境里的东西都是虚影,假人也能玩起劲?”
溟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谁让我喜欢呢,假的看着也开心,你不也是一样吗,整天对着我这个假替身睹物思人,不也挺开心的?”
若沅:“被他害死也开心?”
溟烛没忍住笑,“他是我的契妖,跟他比起来,你更像是要来害我的。”
若沅也跟着笑了一声,眉目间的不悦带起满身戾气,他抬手轻点溟烛的胸口,凑到那人耳边道,“他塞进你体内的那缕妖魂,是我在帮你控着,如果不需要我帮忙,我现在就可以收手。”
灯火忽近忽远,在那张侧脸上落下明光,鬓角乌发被微风吹动,扫过溟烛的下颌,直往领口钻。
溟烛侧过头吸了口气,揪着衣领将人推到墙边。
凌乱的呼吸扫过耳骨,落在颈侧皮肤上,他将自己凑得很近,以至于目光都无法对视。
“帮都帮了,哪有再收回去的?”
他声音很低,连带着语气都软了下来,眼睛里的情绪却格外认真,睫毛忽闪着,像一只软兔子。
“好好的怎么又要生气?总不能是因为我想去找凌琛,你不开心了吧?”
若沅嘴巴半张,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又听那人自问自答道,“开个玩笑,我当然知道不是,虽然你喜怒无常也不讲道理,但想来也不至于为这点小事生气。”
若沅眉头一皱,“我哪里喜怒无常?”
睫毛又眨动了一下,溟烛诧异道,“你还不算?那刚刚为什么突然生气?连妖魂都不肯帮我栓了,你不知道我最怕疼吗?”
若沅脱口而出,“是你要赶我走,要找个假人逛街喝酒写花灯,还怀疑我要害你,我不生气难道要多谢你?”
溟烛张了张嘴,舌头舔过牙尖。
“我是以为你要谢谢我。”
若沅:“……你再说一遍呢?”
溟烛一本正经道,“不是你说不喜欢吵闹吗?我为了让你耳根清净,勉为其难找个假人一起逛灯祭,自己还没委屈呢,想不到你非但不识好人心,还要凶巴巴的吼我。”
末了自顾自地嘀咕了句,“果然替身就是替身,做什么都是错,我跟你解释这么多干什么。”
若沅:……
这么解释好像也没错。
那自己在生哪门子气?好端端的发什么疯?!
若沅默了默,鼻尖停留着焚木香,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非找假人不可么?就不能自己逛?”
溟烛嘴角轻抿,“你不能这么欺负人,……算了,你也别管我了,不是要破境出去吗,快走吧。”
若沅于是又默了半晌,“又不想出去了。”
溟烛:“啊?”
若沅:“外面天太冷。”
溟烛:……
“可这里也没有清净点的地方……”
溟烛颇为苦恼的四下打量,目光冷不丁扫过头顶的寺门宽匾。
“啊……”
*
片刻后,若沅面色阴沉地站在寺院角落一棵三人合抱粗的菩提树下,强迫自己听溟烛的叮嘱。
“灯祭这天也有来淮安寺烧香祈福的习惯,不过清早人最多,现下基本不会再有人了,正好适合修心养性,你乖乖待着,晚些时候我再回来找你。”
若沅盯着那处虫鸣都听不见的漆黑角落:……
溟烛:“那你自便,我先走了?”
若沅心尖一颤,下意识去抓溟烛的胳膊,在那人不解的询问声中冷着脸道,“我有点渴。”
“哦,有茶,”溟烛将手里的竹筒茶塞过去。
若沅:……
又是这破茶,邀他逛街喝酒写花灯会死么?!
“这东西很好喝吗?”他没好气地举起竹筒,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喝完了,还是渴。”
溟烛:……
溟烛:“有些妖是喝不惯的,他们更喜欢……”
若沅眼睛眯了眯,“喜欢什么?”
喜欢酒,带他去喝酒,顺便逛街写花灯。
虽然吵得要命,写花灯向神祈愿也很没面子,但看着对方这么可怜的份上,他姑且忍了。
心理建设的很成功,下一秒就见溟烛胳膊一抬,指向旁边满是杂草的池塘,“喜欢喝天然水。”
若沅:……
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试着再挣扎一下,“我不是妖,不喝这东西。”
“也对,你自诩魔尊,”溟烛手指蹭了蹭鼻尖,有些犯难,“淮水一带没出现过魔物,我猜那东西大概喜欢喝……”
若沅:“酒。”
溟烛恍然,“有道理,西境寒凉,理应喝酒御寒。”
若沅敷衍点头,继续旁敲侧击,“可这里好像没有酒。”
溟烛:“会有的,你等着别动。”
说罢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留若沅一动不动地站了半个时辰,直到身后“吱呀”几声怪响,一个布衣青年碰了碰他的胳膊,指着身后载着二十坛酒的木推车,满脸堆笑道,“公子,您点的酒,一共二百两银钱。”
若沅:……
*
溟烛提着盏白兔灯,逛逛悠悠地走在街上。
一番折腾下来,已经临近亥时,街上灯影依旧,人却少了许多,凭白有些萧瑟。
他逛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了,找了个离淮安寺近一点的茶摊,点了壶茶水摆着,敛眸去看来往嬉笑的人。
凌琛的气息已经捕捉不到了,连旭宸也寻不到踪迹。
不过总归是旭宸织出的幻境,或早或晚都会再遇到,他没打算现在就破境,因此也没必要今晚就把所有事情理清。
这次的幻境与上次不同,幻境里的人看得到外来者,也能够沟通交流,不只是重现当时情形那么简单。
织出这种幻境耗神费力,并不简单,且制境者大多带着同一个目的——催眠。
他怀疑裴听暮也坠入了幻境,而且极大可能被困在了这里。
破境出去并非难事,但唤醒被催眠的人却不简单。
恐怕要在幻境里待上一段日子。
溟烛抿了口茶,望向那堵明黄色寺院外墙。
也不知若沅还在不在,若是肯在幻境中多待几天,说不定还能有机会见到他的心境化形——那位似蛟非蛟的故人。
不过或许嫌弃这里太吵,早就破境出去了也不一定。
没有驯妖锁挂着,他连那家伙的气息都捕捉不到,行踪轨迹只能靠猜。
万一哪天弄丢了,淮水城翻个底朝天都找不回来。
嘶——
太被动了。
既然是无主的妖,倒不如想办法骗过来结契,正好可以将那家伙的妖相真身看得清楚,省得整天无头苍蝇似的乱猜。
最好是永生契,日久天长的相处着,难保不会发生点擦枪走火的事。
溟烛咬住下唇,上扬的嘴角往下压。
至于那位心心念念的故人……
他向来心胸宽广,不介意对方跟死人有过什么,而且人死不能复生,正常情况下也不会出现伦理纠纷。
——虽然有时候难免控制不住情绪,但冷静下来也能释怀,他倒不是太放在心上。
哪怕最坏最坏的结果,若沅真的找到歪门邪道把人给复活了……
…………
也不是没有办法!
既然和他长得像,想来也是个好说话的,实在不行与那位故人也结个契。
三个人一起生活也不是不……
溟烛握着杯子的手泛起青筋。
想法好危险,他真该死啊!
但话又说回来,至少他身边还有张底牌——姿色倾城的凌琛。
若沅不喜欢那张脸,那位故人未必不喜欢,蛟鲛一家亲,保不齐一活过来就红杏出墙……
“说起这红杏出墙啊,还得提回浊荒神吟青落!”
说书人醒目一敲,摇着扇子继续眉飞色舞。
“话说五千年前,浊荒神序时尧收了两位弟子,其中之一便是这吟青落,另一位叫吟青……”
有人突然插进一嘴,“浊荒神是哪门子神?”
“我总说年轻人要多读书,多读书!”
说书人从木架上抽出一本《大荒史》,拍到那人脸上。
“所谓的浊荒神,是与先祖神伏凰一同现世的洪荒古神,听闻天地初开之时,天地灵泽化生万物,阴阳初始,秩序未立,那时候化生出的神,甚至可化生妖相,就说那伏凰……”
那人怀抱着《大荒史》,又插进一嘴,“那不就是妖吗?”
说书人醒目敲得邦邦响。
“能一样吗,能一样吗!”
“那是鸾凤苍龙,是麒麟玄武,是祥瑞!单说那伏凰,凤翼一展九万里,能一样吗!!!”
溟烛:……
真不一样!个头大就是有派头,他在那位似蛟非蛟的故人面前就感觉到了十足的压力!
溟烛端起茶水一饮而尽,不想再给自己平添压力,提着兔灯一脚跨进淮安寺。
灯火与喧闹声一并远离,踏着石子小路走过百余步,便一脚踩在了菩提树投下的斑驳月影上。
若沅还未离开,正脱了外衫坐在菩提树下饮酒,七八个空酒坛横七竖八地躺着,木推车架在一侧。
一位布衣青年倒在不远处的血泊里,颈侧的血染红了半个池塘。
溟烛提灯的手指骤然用力,青筋泛起,脸上也爬了层霜,“谁干的?”
若沅闻声抬眸,眼睛里染着醉意,“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