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烛自认脾气不差,连续被同一个人惹火两次,记忆里还是头一遭。
然而事实证明,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脾气好坏改变不了任何事。
就像现在,他一觉昏睡了三天,醒过来时日光正好,屋外的雪化了大半,若沅躺在藤椅上睡得正香。
记忆停留在他强行破门的那一刻。
门窗依然打不开。
耽误了这么久,再火烧屁股的事也不着急了,溟烛披着外衣替自己斟了杯水,而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掌心托着下巴,正好能看清若沅的侧脸。
他第一面只觉得这人眼睛生得漂亮,流纹墨色汇作一点,烛光映在其中,长睫抬起的一瞬,恍若凛冽寒风吹散阴云,在银霜水面落下的一轮皎月。
那双眼睛并不含情,如果一定要说带着些什么,可能就只有张扬的戾气。
有时恍惚能窥见转瞬即逝的疲惫,但看不真切,也难以捕捉。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吸引着他,以至于有了后来的第二眼、第三眼……
现在这双眼睛被埋在睫羽下,他才第一次认真打量那人的面部轮廓。
马尾高束,几缕鬓发落在耳侧,再往下是清晰流畅的下颌线,薄唇抿在一起,像是雪里埋珠。
耳骨被自己捏的发烫,溟烛不动声色地移开眸子。
也不知发什么疯,他突然觉得满身燥热,甚至控制不住的想去做些什么。
就像很久之前就打算好的那样。
不只是简简单单的看着,还要更近一些,他要用柔软的皮肤触摸他,用完好的双臂拥抱他,甚至……
如果还会有再见的那天——
——他想,他应该吻他。
溟烛双手捂脸揉了两下。
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简直色\欲熏心!色中饿鬼!!色胆包天!!!
深呼吸。
克制、克制……
“还没休息好?”藤椅上那人冷不丁开口。
溟烛被吓了一哆嗦,手指岔开一条缝,看到那人依旧闭着眼,才长舒了口气,动作慌乱地端着杯子起身,装模作样提起茶壶添水。
“好得不能再好了,”他稳住声音地回了句。
不光神清气爽,甚至还有心思想些不可言说的事情。
他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正事上。
“放我出去,放任裴听暮落到鬼煞手里,你也别想拿妖丹。”
若沅意味不明,“我对妖丹没兴趣。”
“没兴趣还要了两回?”
溟烛不听他的鬼话,走过去晃门。
“把门打开。”
若沅:“懒得开。”
话音刚落,木门“吱呀”一声。
凌琛站在门口,看到溟烛的瞬间露了抹笑。
“听到你想出门。”
若沅:……
他面色不善地盯了凌琛一眼,待溟烛踏出房门,才磨磨蹭蹭地将自己从藤椅上挪下来,拖着重刀和锁链,丁零当啷地跟在后面。
溟烛也不管他,只问凌琛,“其他人呢?”
凌琛露了副乖巧模样,“三日前便去了玉娆山,我试着替你开门,但一直打不开。”
说罢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若沅。
若沅敛笑,“急着开门做什么,巴不得他赶紧死?”
凌琛心说是这样。
最好尽快死,他也好早点得到灵力,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无缝接下家。
他都已经看好了,那位叫楚清然的就不错,灵力没有溟烛高,但胜在没脑子,花言几句说不定就能骗到契。
但面上自然不能说,于是他适当露了几分委屈,没接这个话。
*
玉娆山积雪化得慢,但气温回升,少不了泥泞。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泥里,行进速度并不快。
若沅走了几步便开始缠链子,又走了几步,连拖在地上的刀也提了起来。
神情肉眼可见的烦躁,“还要不要牵?不牵我就扯短些。”
溟烛闻言落过去一眼,“好像已经断过半截了。”
若沅拎着绳子末端摇晃,给他看裹在上面的泥,“还是太长。”
溟烛于是笑,“不是扬言自己是魔尊吗?这种小事也要问我?”
见他不答,又一本正经地打趣道,“或者再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到底想让我解链子,还是继续扮故人?”
若沅:“解开旧的又钉新的?”
溟烛步子一顿,“不解也能钉新的。”
话音未落,就见那人不着痕迹的将手腕藏了一下,旋即又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怕这个。”
若沅:“挺怕的。”
这些天闲来无事,他已经将驯妖锁研究明白了。
每根铁环上都落了锁灵术,三道术法相叠,便能钉入魂魄。
没有楚清然说得那么吓人,费些力气也能拆卸,可魔息无法修补魂魄,一旦魂魄受损,恢复起来格外麻烦。
平白无故,他不想被钉一身窟窿。
但对方却像是起了兴致,勾着链子将他的手腕抬起来。
衣袖因为这个动作滑落,露出三道未愈合的伤痕,那人垂眸看了半晌,摸了块完好的骨头。
“叮当”一声——
若沅盯着手腕上的第四道铁环。
紧接着又是一声。
鲜血顺着铁环落在泥地里,墨色眼眸轻抬,对上溟烛的视线。
带着凉意的指腹划过皮肤,溟烛一根根捏过他的掌骨,最后停在掌心位置。
“没处可钉了,这地方怎么样?”
若沅不带情绪道,“钉进去就没办法提刀了。”
回答他的是铁环入骨的冰冷。
铁环毫不留情地扣下,三道术法叠合,再次钉进魂魄。
溟烛盯着那双眉眼看了许久,突然问,“为何不躲?”
别说躲了,以那人强行逼他休息了三天的实力看,但凡有一点不乐意,他都没法把这些铁环顺利钉进去。
“我这人喜怒无常又不讲道理,手痒了就喜欢钉链子,……哪怕这样,你也要对我言听计从?”
看热闹的凌琛吸了口凉气,抱着胳膊后退了一步,手腕藏得很严实。
若沅却依旧摆着副恹恹的态度,对峙片刻后,索性将重刀一扔,将另一只手腕露出来,抬到溟烛面前。
“还有位置,喜欢就继续。”
溟烛眉峰一抬,“这算挑衅?”
“这算什么挑衅,”若沅垂眸道,“个人爱好,就乐意听你的。”
溟烛:“就因为我像他?”
若沅:“你明白就好。”
溟烛:“哪怕让你去死,也心甘情愿?”
若沅神情一怔:“那你得加把劲,演得再像一点,等哪天心情好了,我可能也会愿意。”
溟烛深吸了口气。
这种没底线的妖利用起来太容易了,他都想象不出用得好能有多爽!
可他现在偏就爽不起来。
说不清辩不明的情绪堵在胸口,连带着语气都变了味,乍听上去冰冷无情。
“既然连命都可以不要,怎么还是让他死了?”
若沅手指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随即握住钉入掌心的铁环。
倒钩刺破皮肤嵌进肉里,混着满手鲜血,有些狼狈。
“你废话真多,”他低声道。
溟烛也不恼,“适当关心,不是答应了要保护我吗,连故人都保护不了,我怕……”
若沅打断他,“保护你绰绰有余。”
溟烛旋即笑了一声,“还真有意思。”
“想想他也挺可怜的,如若泉下有知,看到你拿替身当借口,将所有的好都给了别人,也不知是何感想。”
“干嘛偏要这么做,是以前对他不好,人死了才想起来补偿?可人死灯灭,做这些除了能消减你的愧疚,于他而言有什么意义吗?”
“还是你自己过得舒心就够了?”
若沅眉头一皱。
“要不我替你指条明路,你若真有这么深情,干脆往他的墓里一躺,生死相随算了,好过日日虚情假意,盯着我悼念另一张脸。”
大约是被戳中痛处了,那张傲气的脸少见的萎靡下来,若沅没再接话,只弯腰将沾满淤泥的重刀捡在手里,绕开溟烛兀自往山上走。
溟烛在他萧瑟的背影上落了一眼,面不改色地跟在身后。
凌琛抱着胳膊跟在最末。
*
踏进山腰小院时正值午时,一缕白烟从院子里飘出来,裴闻璟几人正在烤兔子。
两相默然了片刻,楚清然最先有了反应,对溟烛指了指旁边扫过积雪的台阶。
“师兄过来坐,马上就烤好了。”
溟烛没心思吃兔子,单手推了推棺材盖,问道,“裴听暮呢?”
楚清然对着棺材抬下巴。
“在里面躺着吧,谁知道呢,我们都推不开。”
溟烛:……
溟烛:“所以你们就让他在里面躺了三天?”
楚清然摇头,伸出四根手指。
“躺了四天。”
溟烛:“……那还吃什么兔子?”
啃兔子的裴闻璟动作一顿,“啊?”
溟烛:“抬下山埋了吧,棺材钱都省了。”
裴闻璟登时红了眼眶,“干嘛呀?”
没干嘛,没见过封在棺材里四天还能活的。
溟烛没心思同他理论,正欲再次推棺,就见身侧突然横过一把刀,刀刃插进棺缝,手掌在刀柄上一拍,棺盖直接被掀起半米,翻了个圈滚在地上。
棺材里空空如也,半个人影都没有。
裴闻璟最先冲过来,还没来得及嚎,看过棺材后诧异地眨了眨眼,目光扫过还在吃兔子的一众人,落在樱殊身上,“樱殊姑娘?”
樱殊正和云溪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嘴巴半张,目不斜视的盯着若沅,被叫了三遍才堪堪回神,“怎么了?”
裴闻璟拍着棺材。
“你真看到我哥进了棺材?”
樱殊朝这边伸了伸脖子,“真的看到了!”
裴闻璟:“可……”
还没“可”出来,就被锁链晃动声打断,若沅拽着他往旁边扯,“让开。”
声音不是太好听,脸色也不是太好看,将他拽开之后就没多理会,冷冰冰的盯着空棺椁。
盯了半晌后单手一撑,干净利索地跳进棺材里。
裴闻璟:???
裴闻璟转头看向溟烛:“他这是……”
还没问完,就见溟烛胳膊撑着棺木,以同样的姿势跳了进去。
裴闻璟:???
连续跳进去两个人,棺材里依旧空空如也,他当即反应过来,手脚麻利地跟着滚进棺材。
脊背碰到冰冷的木板,他仰面躺着,静等了许久,直到一阵冷风吹过,眼前骤现楚清然的脸。
楚清然:“还是出来吧,你显然没本事跟过去。”
“唔,”裴闻璟懵懵懂懂地被揪出来,不放心地指了指棺材,“那你跟,我守着。”
楚清然诚实摇头,“我也没这个本事。”
不然也不至于呆瓜似的杵三天。
至于其他人……
他目光扫过实力莫测但不好麻烦帮忙的樱殊,又扫过没多大用处的瞿栾,继而扫过手无缚鸡之力的云溪,最后落在千年修为的凌琛身上。
“要不你……”
凌琛从棺材旁边退了一步,“我也进不去。”
棺材里是鬼煞结阵,那东西一向难对付,疯子才想去招惹,既然溟烛没叫他,他没必要主动蹚浑水。
心不在焉的云溪默了片刻,举着兔子站起来,“要不我……”
楚清然:“别添乱,吃你的兔子。”
云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