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炷香后，若沅懒散地靠着门框，目光不冷不淡地追着溟烛。
溟烛卧在软榻上与他对视，耳边是瞿栾委屈巴巴的抱怨声。
“当时我就乖乖坐在饭桌前，吃得好好的，聊得好好的，他们嘲我丑不说，莫名其妙就要把我扔出去，呜呜，枉我起了个大早飞回来，万没想到会是般待遇，……那日定契的时候，清然哥漂亮话说得天花乱坠，这才过了几天，日子就鸡飞狗跳，一地鸡毛。”
“看来这个家不欢迎我，你们大可早说，我走就是了！”
说罢袖子一甩，扑腾出一地青色羽毛。
楚清然当即就想接话，看到溟烛冷峭的侧脸后，又一声不吭地把嘴闭上。
裴闻璟立刻见缝插针。
“不欢迎，早说过了，滚，和楚清然一块滚！”
瞿栾身体后仰，羽冠一立，“你这美人……”
“整间屋子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声音这么好听，怎地说出来的话这般不客气？”
哪门子狗屁的喜欢，呸！
裴闻璟脑子跟着嘴角抽搐，手指蜷了蜷，顶着冷脸给瞿栾指了个空位，“你坐下吃饭！”
紧接着又去指楚清然，“你滚，你赶紧滚！”
楚清然早被挑了一肚子火，也不顾溟烛的脸色了，转着一根筷子回指裴闻璟。
“好好的发什么疯，我哪儿惹你了？”
“瞿栾一进门你就跟我摆臭脸，你跟他有仇啊？他是杀你爹娘了还是掘你家坟地了？”
裴闻璟：“要真有仇你会给我杀了他？”
瞿栾闻言一哆嗦，饭也不敢吃了。
“我没干啊……”
没人理会他，裴闻璟对楚清然耸了耸肩，露了个无奈的笑。
“你才不会呢。”
“旭宸害我全家都死绝了，我日日去九霄云求你们收残魂，求你们救我哥一命，可源岸不发话，你和楚眠屁都不敢放。”
“楚清然，你忘了当年楚家灭门的时候，是谁把你们兄弟二人背到九霄云的了？”
“是我和我哥！”
说罢冷笑着瞥开眸子，颇为感慨道，“墙倒众人推，你们都是一样的东西。”
楚清然皱紧眉头，“我不是来了吗？这都临近年关了，天寒地冻的，我师兄亲自出马，分文不取来给裴家收拾烂摊子，你还想怎样？”
裴闻璟：“狗屁！他前些天刚提过让我加钱！”
楚清然：……
楚清然：“我替你出钱，行了吧！你们裴家那么大本事，你就不能多学学？但凡会几招也不至于低三下四求别人。”
裴闻璟：“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用得着你来管？”
楚清然又一阵默然。
他就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还不如刚才就滚呢，白让这么多人看了热闹。
看热闹的凌琛眯了眯眼。
唔，好精彩一出戏！
看热闹的溟烛也眯了眯眼。
唔，三足鸟瞿栾？
云溪趁乱捅了一肘自家尊上，指着溟烛身边那张陌生面孔。
“你觉得那家伙会是谁？”
银发蓝瞳，与大幻术师的扮相如出一辙，难不成是亲兄弟？
若沅眼皮都没抬，眸光一错，看向溟烛身旁竖着的重刀。
那人是谁他没兴趣知道，但这刀一定是带给他的。
刀柄及腰，短了些。
刀刃太钝，看材质又太轻。
不及渊裂刀万一。
送刀的人也是一样。
云溪自然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见人半晌无话，自觉对凌琛抬了抬下巴，发挥主观能动性。
“这位小友是？”
凌琛没吝啬回答，“银尾鲛，凌琛。”
默了几息，又怪里怪气地添了句，“溟烛的契妖。”
云溪了然，“哈……”
聚齐了耶！
真好啊，这下彻底玩完了。
就见几人果然默契的寂了声。
楚清然顶着一头雾水，茫然地打量着凌琛，“你是银尾鲛？”
紧接着扭头打量若沅，“你也是银尾鲛？”
溟烛的目光自始落在若沅身上，闻言更是颇有兴致地露了抹笑，跟着楚清然问了句。
“你也是银尾鲛？”
楚清然于是又扭头打量溟烛。
“师兄你不知道？他不是你的契妖吗？”
人族想要看透妖相是件很难的事，就连源岸都不敢保证一定能看准确，但结契后命格纠缠，哪怕修为再高的契妖，在契主面前都无所遁形。
可从溟烛现在的反应来看，显然不知道若沅是个什么东西。
楚清然指头戳了两下桌子，将脑子里的消息掏出来与溟烛核对。
“那晚结过契后瞿栾就跑了，我怕误事，只能亲自过来一趟，进屋时没看到师兄，就只有若沅站在床边，他亲口说自己是你的契妖，还传了你的话，让我替裴听暮取丹。”
他边说边梳理，“难道是骗我的，他不是师兄的契妖？”
不对。
这事早在几日前就已经核对过了，师兄亲口承认的，两人的确结了契，永生契。
于是他又换了个问法，“能被师兄多看两眼的妖只有银尾鲛，我理所当然就觉得是他，难不成猜错了？”
也不对。
这事在玉娆山时也核对过了，若沅亲口承认的，的确是被源岸抓回来的那只银尾鲛。
楚清然拇指摁住下巴，双唇抿成一条线。
唔……
看热闹的凌琛跟着“唔”了一声，抱着胳膊打量了若沅片刻，最后停在对方手腕处的三道铁环上。
“南裳海的银尾鲛掰着指头就数得过来，我没见过他，”他低声对溟烛道，“小心些吧，连我都看不出他的妖相。”
妖与妖之间看清妖相轻而易举，哪怕修为相差几百近千年，也能根据身上的气息猜出个大概。
可在看到驯妖锁之前，他甚至以为对方只是个不谙修习的普通人。
能把妖气控制到这种地步，修为至少比他高出几倍。
连这样的妖都能挂上驯妖锁，也难怪敢同自己结永生契。
凌琛不动声色地往溟烛身边挪了一步。
看来杀契主的主意行不通，他还是乖一点的好，免得也被钉链子。
溟烛的神情因为这几句话严肃了些，半晌后往楚清然身上瞥了一眼。
“你叫他什么？”
意料之外的事一件接一件，楚清然已经把扮演魔尊这茬忘到九霄云外了，当即一五一十道：“哦，我没问出来名字，他说自己叫若沅，我就暂且这么一叫。”
说完没等到溟烛反应，就见离若沅最近的云溪先有了动作，跌跌撞撞地躲到裴闻璟身旁，紧抓着那人的袖子。
神色颇为慌张，“怎么个事？不会真的混进了魔尊吧？”
裴闻璟眨了眨眼，往云溪身边凑近了些。
“我好像还没吵完架，现在说的是什么事？”
这还有个只惦记吵架的。
云溪双手插在袖子里，露出一根手指往若沅的方向一指，“那位好像不是溟烛公子的契妖，莫名其妙混进来，不知道打得什么主意。”
解释完又煞有介事的揣测道，“现下魔尊传言四起，他该不会真的是本尊吧？”
言罢冷不丁与若沅来了个对视，指出去的手指隔空点了点。
云溪：你这遭死活是保不住了，可我二十年基业刚起色，不能就这么被你拖下水，把好口风，千万别说认识我！
若沅：……
“得了吧，”裴闻璟在一旁回话，“什么狗屁的魔尊传言，骗骗别人也就罢了，那日你喝醉了胡言乱语，我就坐你旁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吗？”
默了片刻，突然眼前一亮，“不过你这话在理，传言沸沸扬扬，正好替人造势。”
他偷偷对若沅招了个手，见那人没理会，干脆三步并做两步凑过去，把人牵到溟烛身边。
顺便咬着声音叮嘱了句，“我正愁着开口呢，可巧机会就来了，一会儿你顺着我的话说，千万别掉链子！”
若沅：……嗯？
就见对方牵着驯妖锁在溟烛眼前摇晃，声音压得格外神秘，“嫂哥哥，你就不怀疑吗？”
溟烛被问得一愣，“什么？”
裴闻璟：“这位就是魔尊本尊啊！”
溟烛略有为难：“啊……”
他方才是有些怀疑的，看不出妖相，又不受驯妖锁束缚，哪怕不是魔尊，也极有可能是别的魔物。
可这话从裴闻璟嘴里说出来，他总觉得不靠谱，连带着这道猜想都变了味。
“听闻魔尊已有几百年未出过魔境，没道理突然出现在淮水。”
裴闻璟眯起眼睛，“抛开这点不谈呢？”
溟烛挑眉：“那谈什么？”
“八荒野传中记载，魔尊若沅第一次现世，出现在尔凌山脚下的桃花林，身高八尺有余，乌发高束，垂及胛骨——”
裴闻璟勾了一缕若沅的及腰束发。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头发稍微长长了点，也不奇怪。”
溟烛：“哦……”
“剑眉星目，左眸瞳心一点雪，身着绣金流墨长袍，护腕可见深绛色龙纹——”
裴闻璟又抚了抚若沅的缃褐色外袍。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衣服……这衣服怎么这么像楚清然的？”
楚清然瞥过去一眼。
可不就是我的吗。
财大气粗的裴府连身多余的外袍都不准备，两身衣服倒换来倒换去，愣是把他高价新买的外袍倒换走了，到现在都没要回来。
这傻叉居然还敢主动提？！
溟烛抿了抿嘴，还在回想前几句话。
“这是从哪本野传里看的？”
作传者视力够好的，袖口纹路也就罢了，居然连瞳心都能看得这么清楚。
“唔……”裴闻璟手伸进袖子里，片刻后掏出一本揉皱的薄书，“《八荒美人记》，是只桃树妖写的，传闻若沅现世时，那妖正躺在桃树林晒太阳，因此写下了好大的篇幅。”
溟烛接过来一翻。
十几页的薄书，关于若沅的记载占了三页。
末尾落了句评语：姿貌上上等，然性烈，不可食。
嗤——
这种小记街坊多得是，但多半不靠谱，也就当个乐呵看。
他将薄册随手一扔，带着玩味的笑意看向若沅。
“我只听闻魔尊身手不凡，一把渊裂刀名震八荒，你既是本尊，想来也是有的。”
“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可能忽然觉得不趁手，换了别的？”
“有，没换！”
裴闻璟指着溟烛带回来的那把重刀。
“这儿呢，渊裂刀！”
溟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