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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香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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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要看见了再说。”提及江潜,言栀似乎只有这一句话可以搪塞旁人,自己骑在马上跟在呼延臻与孙澄音身后,竞跃走得极慢。

春雨丝丝,马蹄没在细草里。

“前方便是了。”呼延臻忽然勒马,“还要去吗?”

言栀垂首不敢抬,抿了抿唇道:“闻到血腥味了。”

孙澄音面色有些泛白,他驾马来到言栀身旁拉住他的手腕,“不去了吧,就远远看一眼,公子不去了。”

呼延臻没有说话,等他自己做决定。

“难不成还有满山的白骨么?来都来了。”言栀说着,又催马前行,这次来到了二人身前。

孙澄音冲着呼延臻挤眉弄眼,示意他阻止言栀,而呼延臻本就烦闷,此时只能摇头,说自己无能为力。

“这便到了,言栀,你眼前那旌旗所立之处,便是战时的那片草原。”呼延臻说完,孙澄音连忙捂住双眼,头疼欲裂。

“嘶......哪有这么准确,草原何其辽阔,怎么能凭半卷旌旗便轻易辨认!”孙澄音追道。

而言栀此时已然下马,他半拖着向前走,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害怕。脚下还有焦土,显是灼烧之迹,难怪今年野草高得即将半身。只是这天地之间,除却野草再无他物,如何徘徊彷徨也无法找出故人行踪。

鲜血早已干涸,滋养出愈发茂盛的野草,言栀缩肩,故作波澜不惊,字斟句酌:“嗯,草原都是一样的草原,倒也看不出什么。”

孙澄音松一口气。

言栀仰面,光芒拂过脸庞,“回去吧,竞跃,我们走。”

马儿打了个响鼻,冲言栀走来。

“咯——”

言栀垂首,挪开步子,俯身拾起误踩的珠子,捻在指尖对着阳光瞧,瞬间变了脸色。孙澄音与呼延臻两道目光随即凝向他的指尖——青绿色的珠子,一道血点子。

雀翎刀出鞘便斩向劲敌,血珠凝成链泼向手腕,动静间线断珠落,坠入泥里。

“这珠子是我的,可算找到了。”言栀踅摸出腰间囊袋,将珠子仓皇塞入,旋即一笑上马,牵扯缰绳。

“言栀、言栀!”孙澄音赶忙追上,呼延臻还在原地静默,他将那半卷旌旗收了,骑马一同带回去。

交换的信物也崩裂,他若活着又怎会任其损落?江潜他舍不得。言栀怔忡,驾马却抖落一身块垒,近两年的隐忍分崩离析,他死了,他们说的都对,他真的死了,融在傀儡里,和那些肉身一起死了。

可他怎么能死?

忽地一声尖唳,乌鸦扇着翅膀盘旋,降落草丛间,叼出一截白骨。

言栀双肩惊缩,猝然回眸,勒紧缰绳跳下马,半爬着扑向乌鸦旋落之处,伸手扒开野草徒手掘土。

“言栀、你干什么?你退后,退后!”孙澄音抱住言栀腰身,拼命想要往回拉,奈何言栀不为所动,誓要刨出一具白骨一般。

“让我来!”呼延臻突然出声扼住言栀手腕,“看看你现在什么样!退后......我来帮你。”

言栀一身泥泞,双目中是被呼延臻所惊的茫然,孙澄音看准时机将他拽入怀中钳制着,二人呆愣着,盯着呼延臻脱去外袍,跪下继续掘土。

许久,呼延臻直起身,他亦是满身泥泞,回首叹息:“一只兔子罢了......”

孙澄音长长呼气,而言栀双眼依旧呆滞无光,拾起囊袋起身走了。

当晚,言栀将信封点燃丢入铜炉,一封封焚尽了那满柜的笔墨,呼延臻在野外望见了浓浓的烟,心急火燎地冲进屋子时,言栀已将那囊袋也掷入炉中了。

他呆呆望着火,呼延臻呆呆望着他。

呼延臻在打了若干遍腹稿,最终盘腿坐在他身旁,稚拙问:“烧了做什么?”

言栀轻笑一声:“难不成还要留作念想?你们都说他死了,我不信,但又还要找多久?”

呼延臻不答话了,他无法回答。

“他......他真的死了么?”言栀突然发问,木讷望着他,好似涸辙中将死之鱼。

“嗯。”呼延臻别过目光,转而盯向铜炉。

“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

“那傀儡呢?他去哪里了?”言栀又问,似有不甘。

呼延臻默了片刻,说道:“只有火能敌傀儡,赵醒那一战你也晓得,今日草原上的焦土依旧,你也见着。”

“呼——”炉火熄灭,无可吞噬的火在此刻沉寂,心中的火也不再腾空燃起,燃烧再不可及。

忽然,言栀起身捧起了那随身披风,扔入炉中,重新用烛火引燃。

“你做什么?”呼延臻心中隐约意识。

“这是他的遗物,也是我所爱之物,早些烧了去,还给他。”言栀随口答道,“留着无有裨益。”

也好让它先捎过去,自己往后不存世间,寻他而去,也能将此物带在身旁。

呼延臻扳过言栀双肩,心中怒火不知从何而来,反复质问:“就唯他不可么?不能向前看么?留在草原也好,云游天下也好,哪里没有你的容身之所?哪里没有敬你......爱你之人?”

言栀缓缓摇首,“不一样,这不一样,我只想去他身边。”

“疯了。”呼延臻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言栀,他垂首,发丝遮盖神情。

“呼延臻,”言栀喃喃,“你我惺惺相惜,可那绝不是爱,我如今明白了,爱是炉中火,而你是风。”

呼延臻不愿暴露面上崩溃,却被言栀托起下巴,他笑道:“让我走,就当是寻他音尘。”

呼延臻的手微微送了,言栀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挣脱,他径直拿起行囊,将里头每一件都整理清晰,一件件送入炉中。

死灰复燃,火又重新烧了,纵然内心无可吞噬,却依旧无法熄灭。

言栀还有心。

今夜的草原,没有丝毫风雨,直到窗外重复煦色,草原响起肆意的檀板,言栀的东西终于烧尽了,如今只剩他一人。

他拍拍衣袖起身伸了个懒腰,冲呼延臻道:“就我一个人走,便不必择日了,只是麻烦你将我带去那片草原。”

呼延臻没有回答,如石像坐在原地。

言栀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嗯?你若是累了便去休息吧,其实也说不上远,我一个人慢腾腾的早晚也能到。”

“言栀。”呼延臻喉头上下滑动,干涩嘶哑。

“嗯?”言栀扶着双膝等他下文。

呼延臻阖眸道:“朋友一场,你便帮我最后一个忙再走吧。”说着,他也起身,眸中不乏哀求,“还记得我说自己能够辨认三界么?我本不知其中玄妙,是一位路过草原的仙人指点于我......在此之后我从未见过他。”

“你想让我去找他吗?你要他帮你统一草原吗?”言栀不解问。

呼延臻轻哂,“他给过我一张地图,是去往他避世之居,我曾派人苦寻不得,你也曾是仙人,想必是轻而易举的。”

“寻他之后呢?”言栀侧眸。

呼延臻叹道:“我手书一封,你给他便可。”说罢,他自案上取来纸笔,蘸墨便写。

“你......你寻他是想以后来找我?就算他是仙人,能教你如何上天入地,那时已然物是人非,你又岂能轻易寻到我?”言栀笑着敲了他的脑袋。

呼延臻并无所谓,只将信折叠起递给言栀,“这是我的事,让我走。百年后岂非皆为黄土,到那时再来寻你下辈子便还能纠缠。当然,我有私心,我确实想要一统草原,但霸业之后无人在侧,实在没有意思。”呼延臻故作轻快,扬眉一笑。

言栀不知他憋得什么主意,想来也是拖延时间,想自己回环,可他早已下定决心,又岂会轻易放弃?

“去吧,或是我陪你去山下,那山上似有结界,我从未踏进过。”呼延臻恳求道。

“那说好了,替你办完这桩事,我便要去做自己的事。”言栀收好信封。

就这般轻易离去吗?呼延臻将他目送,四下陡然黯淡,才发觉自己不似从前般坦荡如砥,而言栀牵着马慢腾腾离开视野,朝着荒野去,这也便没了解铃人。

“喵——”小狸奴尚在原处,窝在榻下的毛绒毯里,见呼延臻回眸也不再蜷缩,弓起身窜去他靴旁撒欢。

呼延臻抱起狸奴,嘲谑道:“往后便我俩相依为命喽。”

地图引他翻过一座山,那座山毗邻邕州城,方向与前一次与呼延臻看石像之处相同。言栀对方向并不敏锐,只晓得大致,不至于走错方向而已。

“这里似乎来过......”这是言栀翻的第二个山头了,并不难爬,只是竞跃走得极慢,时而嗅闻,马首伸进灌木丛。言栀尝试拉动缰绳,见它不为所动便也驻足俯瞰山谷,山谷间依稀有星点人家,涧下流水穿过村落,紫藤花开了。

如此宁谧之所,当真是世外桃源。

“走了竞跃,走了。”言栀抚过马鬃,从兜中摸出个萝卜,“总感觉这地方来过。”

竞跃嗅到萝卜香气便也抬首去咬,一片花瓣沾在鼻子上,言栀忍俊不禁,将其摘下。

这是......言栀眨眼,多日劳累,双眸有些昏花,他搪开枝叶,才发觉树下竟是雪白一片,而来路泥泞,如雪的花瓣早已零落成泥。

栀子花?言栀微愣,旋即发笑,原来是这里......也算了却生前夙愿,来到了当时不曾近观的香山。

“翻过这座山,顺着溪流走便能到榴榴村,那位是住在药田旁。”言栀卷好地图,向着榴榴村去。

是因为留州才叫榴榴村吗?还是村里盛产石榴呢?想这么多做什么,赶紧去是要紧事。

直到黄昏,言栀方才来到榴榴村,榴榴村的村名刻在水车旁的柱下古础上,极其隐蔽,且人烟不如寻常村落,清净至极。好在村里孩童嬉闹,言栀便可循声而来。他将竞跃拴在柳树旁任其饮水溪畔,自顾去寻药田了。

“小孩,你知道药田在哪吗?”言栀随手抓了个疯跑的孩童问。

“药田?那边、那边,放我下来!”小孩挣扎着指了个方向,言栀一松手,又一溜烟窜没了影。

“外头的人?稀奇,天要黑了快回家!”

“功课一字未写,怎么办怎么办!”

“怕什么?钱先生还会吃了你不成!”

“他只会摇头叹气像个和尚哈哈哈哈哈!”又有二三儿童互相追赶。

幽谷暄和,若无事,倒真想隐居此处。

“药田就在东边,你是来拜访钱先生的?快去吧,他歇的早。”老农拿着锄头从地里上来。

言栀虽不知所寻之人姓甚名谁,但一想大抵也是此人,便向老农作揖道谢。

药田比言栀所想的还要大上好几分,倒像菜地,过了竹桥便是一座矮房,言栀抬眼瞧了瞧,小匾上写着“香居”二字,他推开半掩柴门,院内花草不计其数,藤蔓缠绕,香草芳花。

“有人吗?”言栀询道,屋内也是空荡,只有一盏衰灯光芒微弱。他从襟中摸出那封信攥在手中,打算在庭中候着。只是天色渐晚,他还想着竞跃。

“噗通——”水瓢跌进木桶中,扑出水花,打湿归人下裳。

言栀回眸胶滞,心间陡顿,“钱......先生?”

他并未说话,目光如光斑灼热微颤,将他紧盯不放。

“你的信。”言栀见他无动于衷,向前一步,重复道:“你的信。”

归人嘴唇微张,泪水涨满双眼,似要开口,却被言栀抢先,“不是我的,是呼延臻的信,送完这封我就走。”

“你......那你可有信要给我?”

“我与先生素不相识,又怎会有信?”言栀轻笑两声,还未装出漠不关心,便先咬住下唇忍耐鼻尖酸楚,“我要走了,我的马还在溪边。”

“咚——”水桶被翻到在地,水流汩汩润进泥里,言栀被挟入怀里。

“我与钱先生素昧平生,这又是做什么?”言栀并未挣扎。

“别走,不走了,求你。”

说什么别走,求我,当初执意离去不守盟誓的又是谁?言栀隐忍,一字未说。

“我后悔了,我、你,你还记得我吗?”江潜松开钳制言栀的手,将他脸颊托起与自己对视,江潜已然溃不成军,泪水滑落。

言栀微愣,对了......忘忧,他并不知自己是否服下忘忧。

“我......我与先生素昧平生。”言栀突然改了念头,自己受苦多年,断不可便宜了他。

言栀察觉到他双手难以克制的颤抖,仿佛逐渐失温,紧盯自己不放的双眸好似想要唤醒什么一般。

“先生这是做什么?我还有要紧之事,收下这封信,我得赶回草原。”言栀吸了吸鼻子。

“回草原?”江潜双眉紧皱,“不对,不对,你我素昧平生,你哭什么?你又为何落泪?你又怎会记不得?你分明是......”

“抱歉,”言栀止住他的话,又道:“两年前我大病一场,忘记了前尘往事,大抵我与先生从前见过吧,可恕在下实在记不真切,敢问先生名讳?”

江潜一噎,下意识去摸言栀额头,没有发烧,“你骗我,任凭如何处罚,求你别骗我。”

言栀温笑:“想来是我让先生误会,先生若知我往事,不妨告知与我,否则我就要回草原了。”

“你想说你要回草原找呼延臻?休想诓我,从小到大你哪次撒谎我察觉不出?”江潜丝毫不愿予他泄愤之机,“怎么、怎么找来的?裕都离这几千里,林随意没有给你忘忧吗,怎么不在裕都好好待着,魏籍允我给你一生荣华......”

“忘忧还在我身上,钱先生家中可有水喝?麻烦给我端一碗水吞药。”言栀目光冷下,“不认识就是不认识,这难道不是遂了你的意!”

江潜愣着原地,见言栀赌气试图离去,急攥住他的手腕,言栀回眸正欲发作。

“求你......”

他俩心中都悬着一声叹息,谁也不肯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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